诗品序<sup>①</sup>

诗品序^① : 原文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②,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③,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④。
注释
①《诗品序》是钟嵘为他的《诗品》写的序言。《诗品》是文学评论专著。《梁书》 称《诗评》 ,《隋书·经籍志》既称《诗评》,又称《诗品》。称《诗评》 ,是因它评论诗的优劣; 称《诗品》,是因它既评诗,又评定诗的等级。书中论列了汉、魏、晋、宋、齐、梁各代的一百二十二位五言诗作家,定为上、中、下三品。上品除古诗外,共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每品中,作家大体以时代先后为序。对作家除定等级外,还说明了他们与前代的继承关系及各个作家的风格和作品的得失。但它对有些作家的等级定得并不合适; 在说明作家的继承关系时,也有牵强之处。它对后代的诗歌评论影响很大。《诗品》共三卷, 每卷前各有一序。 今人把三序合而为一,称《诗品序》或《总论》。序中论述了五言诗的起源和发展,讲了诗的产生、作用和表现手法,批评了当时盛行的过分追求声律和堆砌典故的不良诗风。《诗品》的注本也有好几种,以陈延杰的《诗品注》为最完备。②三才,也作 “三材”,指天、地、人。③灵祗(zhī支) ,神灵。飨 (xiǎng响) ,祭献。④“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见《毛诗序》。
译文
气候使景物变化,景物又感动人,由于感情激动,就表现在诗歌舞蹈之中。诗歌的光辉照耀着天地人,也使万物辉煌,神灵等待用它祭献,隐微的事物借它来说明。震惊天地,感动鬼神,没有比得上诗的。
原文
永嘉时^①,贵黄、老^②,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③,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④,皆平典似《道德论》^⑤,建安风力尽矣^⑥。
注释
①永嘉,晋怀帝年号,当公元307——312年。②黄,黄帝,指神话中五位天帝中的中央之神。老,老子,相传是春秋时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一说即老聃 (dān丹),姓李名耳,字伯阳。一说即太史儋(dān丹) ,或老莱子。③江表,江外,指长江以南的地方。东晋建都建康(今南京) ,所以又称东晋为江表。④孙绰 (314—371) ,东晋文学家,是玄言诗的代表作者。许询,东晋玄言家,也写玄言诗。桓 (huán环) ,指桓伟,东晋文学家。庾,指东晋玄言诗人庾友、庾蕴等。⑤《道德论》,解说道家思想的著作,三国魏何晏、夏侯玄、阮籍都写过这种文章,都已失传。⑥建安,汉献帝年号,当公元196——220年。风力,文章的感人力量。建安风力,指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等人诗文较强的思想艺术感染力量。
译文
永嘉年间,崇尚黄帝、老子,以虚谈为时髦,当时的诗作,议论太多而缺乏文采,淡而无味。到了东晋,余波还在,孙绰、许询、桓伟、庾友、庾蕴等人的诗,都和解说道家经典的 《道德论》差不多,建安时代作品的那种感染力都没有了。
原文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①。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 故诗有三义焉: 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 因物喻志,比也; 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②,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③,意深则词踬④。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注释
①云,语助词。②宏,广大,这里是扩展、推广的意思。③患,毛病,缺点。④踬 (zhì至) ,不顺利。
译文
四言诗,文辞简约,含义宽广,效法《诗经》、《楚辞》,就可以多写。但常恨文辞多而含意贫乏,所以现在很少有人写作。五言诗在诗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各种作品中最有滋味的,所以说它适合当时人的口味。这难道不是因为它是按事物创造形象、尽情加以描写、最为细致切要的作品吗! 所以 《诗经》有三种表现手法: 一叫兴,二叫比,三叫赋。文辞完了而意思没有完的,就是兴; 借物说明思想感情的,就是比; 直接写某些事,借物而寄言的,就是赋,推广这三种手法,酌情运用,以风力为主干,用词藻加以润色,使欣赏的人感到余味无穷,使听的人心里激动,这就是诗中最好的了。如果专用比兴,缺点在意义深奥,意义深奥就会使文辞不顺畅。如果只用赋,缺点在意义浮泛,意义浮泛文章就会松散,嬉浮油滑,不能适可而止,就有杂乱散漫的毛病。
原文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①,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②,汉妾辞宫^③;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 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④,一去忘反,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⑤。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注释
①祁 (qí其) 寒,大寒。②楚臣去境,指屈原被流放。③汉妾辞宫,指昭君出塞。王嫱,字昭君,晋避司马昭讳,改为明君或明妃。汉元帝时被选入宫。竟宁元年 (前33),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求和亲,她自请嫁匈奴。④解佩,辞官。佩为古时文官朝服上的饰物,所以称脱去朝服辞官为解佩。⑤《汉书·孝武李夫人传》载,李延年侍奉汉武帝,有一次边舞边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叹息说:“好,世上难道有这样的人吗? ”平阳主就说李延年有个妹妹。汉武帝召见,见她确实美丽善舞,于是使她得到宠爱。
译文
象那诗中写的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大寒,这是四季气候反映到诗里的。美好的相会借诗以表现亲切,离别借诗来表达怨恨。至于屈原流放,昭君辞别汉宫;有的人白骨扔在北方的荒野,魂随蓬草飞转;有的人背着戈矛去防守边疆,战斗的气氛使边防威武雄壮;在塞外作客的人衣服单薄,寡妇在闺中流尽眼泪; 有的男子辞官出朝,一去不再回来,有的女子被皇帝宠爱,轰动全国。所有这些事实,感染激动了作者的心灵,不用诗怎么能表现出它的意义?不用长歌怎么能驰骋作者的感情?
原文
观王公缙绅之士^①,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②,朱紫相夺^③,喧议竞起,准的无依。
注释
①缙绅(jìn shēn晋身),本指作官人的装束,这里指作官的人。②淄渑(zī shéng资绳),两条水名,都在山东,据说两水味不同,合在一起就很难辨别。这里比喻不同的观点混在一起。③《论语·阳货》: “恶紫之夺朱也。”紫为杂色,朱为正色,所以孔子憎恨紫色替代朱色。这里用朱、紫比喻正确与不正确的观点。
译文
那些王公官僚,每当高谈阔论之后,何尝不把诗作为谈话的资料,按照他们的爱好,讨论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混在一起,正确和不正确的观点相互代替,吵嚷声一个比一个高,标准没有根据。
原文
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①,掎摭利病^② 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
注释
①轻欲,妄想,自谦的说法。②掎摭(jǐzhí己直),指摘。
译文
我现在所选取的,只是五言诗。尽管这样,还是搜罗今古,诗歌几乎都集中起来了,想要辨明好坏,指出优缺点,共一百二十位作家。属于《诗品》里评论到的名流的作家,就称为才子。至于这里划分作家为上、中、下三品,大抵还不是定论,将会有别的评价,请托高明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