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sup>①</sup>

文赋^① : 原文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②,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注释
①《文赋》,陆机的文学理论著作。形式采用赋体,所以称《文赋》。主要论述创作问题,尤其对创作过程谈得具体而细致。对文学创作上的构思、想象、灵感、结构、布局、剪裁、修辞、体裁、风格、独创性等问题,都谈到了,是我国文学理论史上第一篇系统而完整的创作论。作者在总结前人和自己经验的基础上,发展了文学理论,使他的论著成了我国文学理论发展史上的重要文献。②妍蚩(yán chī研吃) ,美好和丑恶。
译文
我常常阅读有才能的作家的作品,自以为体会到了他们作文章的用意。他们在运用语言和安排辞藻上,的确变化很多。那些文章的美丑好坏,是可以理解和评论的。每当自己写文章时,更加知道其中的甘苦。经常担心自己的意念不能准确反映事物,文章不能确切表达意念。大约不是认识上的困难,而是做起来困难。
原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①,精骛八极②,心游万仞③。其致也,情瞳眬而弥鲜④,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⑤,漱六艺之芳润⑥。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⑦。于是沉辞怫悦⑧,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⑨; 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⑩,而坠曾云之峻(11)。收百世之阙文(12), 采千载之遗韵(13)。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干须臾, 抚四海于一瞬。
注释
①耽思,专心致志,深入思考。傍讯,即旁讯,广问。②骛(wù务),东西奔驰。八极,八方极远处,最边远的地方。③万仞(rèn认),古代八尺或七尺为一仞,万仞是说很高。④瞳昽(tōng lōng童龙) ,太阳刚出时由暗而明的光景。⑤群言,群书,指诸子百家的著作和史书等。沥液,滤出来的汁液,指精华。⑥六艺,《六经》。⑦濯 (zhuó浊),洗。潜浸(jìn近),深泡在水里。⑧佛悦,当作“怫郁”,心情不舒畅,这里形容吐辞艰涩。⑨重(chóng虫)渊,很深的水。⑩翰,高飞。缨,通“婴”,缠绕。缴(zhuó浊) ,系在箭上的丝绳。(11)曾云,即层云,高空的云。(1)阙文,即缺文,残缺的文章。(13)遗韵,古人遗留的韵文。
译文
构思开始,就对别的事物一概不看不听,专心思索,多方面讯问。神志奔驰到最远的地方,心思游到高空。当文思到来时,感情由朦胧而逐渐鲜明,各种物象也清楚地呈现出来。倾慕各家著作的精华,咀嚼《六经》的精髓。上可以在天河里安然飘流,下可以在泉水里洗涤而深浸其中。当吐辞艰涩时,好象游鱼上了钩,要从深水里拉出来一样困难; 当辞语源源而来就象飞翔的鸟中了箭,从高空中坠落下来一样快当。收辑百代以来的残缺文章,采集千年来遗留的韵文。抛弃古人用过的辞和意,发掘还没有用过的新辞新意。观察古今只在一会儿,巡视全国只在一眨眼功夫。
原文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①,或求异而得难②。或虎变而兽扰③,或龙见而鸟澜④。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⑤。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⑥,终流离于濡翰⑦。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 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⑧,或含毫而邈然。
注释
①《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易》本隐以之显”。意思是从隐晦到明显。②语本《老子》 “图难于其易”。就是用易懂的事物说明难懂的事物。③虎变,虎身上花纹的变化。扰,驯服。④龙见,即龙现。澜,大波,形容鸟的惊飞。⑤岨峿 (jǔ yǔ举语),同 “龃龉”,不相和的样子。⑥踯躅(zhí zhú直烛) ,徘徊,形容吐辞困难。⑦流离,形容顺利。濡 (rú如),沾湿。翰,毛笔。⑧觚 (gū孤) ,古代用来书写的木简。
译文
构思成熟以后,就要决定表现的意思,安排确当的词句。有光影的事物都要询问,有声音的事物都要研究。表现时由本到末,或由末到本。或从隐晦到明显逐步阐明,或以易懂的事物说明难懂的事物。有时抓住根本,小的方面可随着解决; 有时抓住了根本,而小的方面却不合适。有时妥贴而来得容易,有时互相矛盾而颇费心思。完全静下心来凝神思考,把各种思绪变成文章。囊括天地在形象之内,捕捉万物在文章之中。开始徘徊在干燥的嘴里表达不出来,最后自然涌到笔下。把文意立起来作为主干,文辞就象枝条依附在文意上面。文意和文辞确实是一致的,所以文章的变化要从文辞上表现出来; 这如同心里快乐就会发笑,一说到悲哀就会叹息。作者有时拿起笔随意挥洒,有时嘴含笔而感到茫然。
原文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①,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②意司契而为匠③; 在有无而��俛④,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⑤,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⑥,言穷者无隘⑦,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⑧。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⑨。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煒曄而谲诳⑩。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注释
①挥霍,迅速。②程,量。伎,同 “技”,技巧。③契,图样。 ④��俛 (mǐn miǎn敏勉),努力,《诗经·邶风·谷风》: “何有何亡, ��俛求之”。 意思是哪里有哪里没有,努力去追求它。⑤遁(dùn盾) ,逃的意思。员,即“圆”。⑥惬 (qiè窃)心,满意。⑦无,语助词。⑧碑,指刻在石碑上的文字。披,盖,穿。相,辅助。⑨箴 (zhēn真) ,一种以规劝告诫为主的文体。⑩说,游说的文章。煒曄 (wěi yè伟业) ,光彩夺目。谲诳(jué kuáng决狂),变化多端。
译文
形体千差万别,事物没有同一的度量,杂乱而变化迅速,形状很难描摹。文辞按自己的能力贡献技巧,文意就象掌握着计划的匠师。文辞当留当去靠自己斟酌,文意当浅当深由自己作主。有的虽然越出了作文的规则,但要求完全表现出事物的形象。夸耀文采的人崇尚奢华,要求文章切合心意的人重视确当,文辞局促简约的人文章格局狭窄,立论通达的人文章开朗。诗由于抒情而讲求文采和声韵。赋描写事物而要清楚明朗。碑文记功德要文采与人相合,诔辞要情意深厚而悲伤。铭文要意深文简而温和柔顺。箴要婉转而干净有力。颂要舒缓而辞采华茂。论文要精当细致而明朗畅达。奏章要内容平和透彻而措辞安详典雅。说要有光彩而善辩。上述文体虽这样区分,但都反对内容不正和文辞不受约束。重要的在辞能达意并讲明道理,而以篇幅冗长为不可取。
原文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①,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 纷葳蕤以遝②, 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③。及其六情底滞④,志往神留;兀若枯木; 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⑤,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⑥,思轧轧其若抽。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⑦。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
注释
①景,同“影”。②葳蕤(wēi ruí威緌) ,草木繁茂。馺遝 (sàtà飒蹋),形容盛多。③泠泠(líng零) ,形容声音清脆悠扬。④六情,喜、怒、哀、乐、好、恶(wù误) 。⑤赜 (zé责) ,深奥,微妙。⑥翳翳 (yì义) ,隐晦,不明显。⑦轧轧 (yà 亚),难出的样子。⑧勠 (lù路),努力,尽力。
译文
至于灵感到来,思路畅通的时刻,来了不可挡,去了留不住。藏起来象影子消失,出现时象声响发生。正当思路通畅时,为什么汹涌奔腾千头万绪?思绪象风一样从胸中涌起,言辞象泉水般从口中流出,思绪和言辞纷纷涌现,只等用笔去写。文采美盛而琳琅满目,声音清脆悠扬充满了耳朵。到了各种情绪滞涩的时候,本打算往下写而心神却停留在原地,作者呆呆地好象枯树,头脑空空地好象干了的河流。他聚精会神地探索微妙之处,振作精神而自己去寻求。文理隐晦并更加深藏,文思难出就象往外硬抽一样。因此,有时用尽心思却多懊悔,有时信手拈来却很少错误。虽然文章出于我手,但文思的到来却不是由我的努力所决定的。所以我时常按着空虚的胸怀而自叹,我还不了解文思通畅或阻塞的原因所在。
原文
伊兹文之为用^①,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②,通亿载而为津^③,俯贻则于来叶^④,仰观象乎古人^⑤。济文武于将坠^⑥,宣风声于不泯^⑦。涂无远而不弥^⑧,理无微而不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⑨,流管弦而日新。
注释
①伊,语助词。②阂 (hé河) ,阻隔。③津,渡口。④贻 (yí仪) ,遗留。⑤《尚书·益稷》: “予欲观古人之象”,这是说,我想看古人的画像。⑥文武,周文王和周武王,这里指他们的道统。⑦风声,犹风教,好的风气。《尚书·毕命》: “彰善瘅恶,树之风声”。⑧涂,通“途”,道路。⑨金石,指金属器物和石碑。
译文
文章的有用,本来是因为它包含着多种道理。它可以流传到很远的地方而没有阻碍,作为桥梁和亿万年相通。往下可垂范后世,往上可取法于古人。能拯救将要衰落的文武之道,宣扬好风气使它不致泯灭。路再远也能遍及,道理再精微也能理出头绪。它可与滋润万物的云雨相配,又和变化莫测的鬼神相象。刻在金石上,可使德行广泛传扬; 谱成乐曲演奏,可使它表现的内容与日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