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辨骚

文心雕龙·辨骚 : 原文
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①。《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②;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③。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④。
将核其论,必徵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⑤,称禹汤之祇敬^⑥,《典》、《诰》之体也^⑦;讥桀纣之猖披^⑧,伤羿浇之颠陨^⑨,规讽之旨也; 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⑩;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¹¹⁾,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 《风》 ,《雅》者也。
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¹²⁾,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¹³⁾,而辞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¹⁴⁾;《九歌》、《九辩》⁽¹⁵⁾,绮靡以伤情; 《远游》、《天问》⁽¹⁶⁾,瑰诡而慧巧; 《招魂》、《大招》⁽¹⁷⁾,耀艳而深华; 《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¹⁸⁾,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¹⁹⁾,悬辔以驭楚篇⁽²⁰⁾,酌奇面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 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²¹⁾,假宠于子渊矣⁽²²⁾。
注释
①王逸,参看该条。他在《楚辞章句序》里引《诗经·大雅·抑》诗句: “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他把《诗经》与屈原比较,认为“屈原之词,优游婉顺”。②《离骚》:“驷 (sì四)玉虬(quú求) 以乘鹥(yì义)兮”。《易·乾 ·彖》:“时乘六龙以御天”。③《离骚》里有“吾道夫昆仑”、“吾行此流沙”的话。《尚书·禹贡》里说过“禹敷土”。④“所谓”两句,见《楚辞章句序》。⑤《离骚》: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⑥《离骚》: “汤、禹俨而祇敬兮,周论道而莫差。”⑦《典》,《尚书》中的《尧典》;《诰》,《尚书》中的《汤诰》。这几篇记载尧、舜和汤的事迹。⑧《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穷步”。⑨《离骚》里讲到羿和浇 (ào傲)的事迹。羿为夏代诸侯,曾代夏执政,只知淫乐,终为寒浞(zhuó浊)害死。浇是寒浞的儿子,也终日淫乐,后为少康所杀。所以《离骚》里说“厥首用夫颠陨”。⑩见《离骚经序》。参看该条。(11)《离骚》: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宋玉《九辨》:“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12)宪,效法。三代,夏、商、周; 这里指三代的《尚书》和《诗经》等作品。(13)博徒,下棋的人,对手。(14)《骚经》,王逸称《离骚》为 “经”,因而这样称呼《离骚》。(15)《九辩》,《楚辞》里的一首长篇抒情诗,作者宋玉。沿用夏启所得《九辩》的题目,主要抒发作者怀才不遇的哀愁,文笔细弱,调子低沉。(16)《远游》,《楚辞》里的一篇。王逸、朱熹等认为是屈原的作品;现在不少研究者则认为不是。内容写作者为现实所迫而远游的事。(17)《大招》,《楚辞》里的一篇。王逸认为是屈原或景差作。内容模仿《招魂》。(18)轹 (lì力),压倒,超过。(19)轼(shì式) ,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20)辔 (pèi佩) ,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21)长卿,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的字。(22)子渊,汉代辞赋家王褒的字。
译文
王逸认为,《诗经》的作者是耳提面命,屈原则委婉地劝导。《离骚》的文辞,依照经书确定内容: 驾龙乘风,来自《易》中的驾着六条龙在一定的时间运行于天空。说过昆仑行流沙,则出于《禹贡》中说的大禹分治九州。后代著名作者的辞赋,没有不模拟它的样子的,这就是王逸说的金子般的形式,玉石般的内容,百代也没有赶上它的了。
要核实这些评论,一定要查《楚辞》原文。《离骚》里陈述尧舜的光明正大,称颂汤禹的畏天敬贤,用的是《尚书》中《尧典》、《汤诰》 的含义; 《离骚》讽刺桀和纣的狂暴妄为,哀伤羿和浇的头落人亡,用的是《诗经》规劝、讽刺的用意; 《楚辞》里以虬龙比喻君子,用云霓比喻进谗的恶人,用的是《诗经》的比兴手法; 每次回首往事都要流泪,感叹君王难以接近,是《诗经》里忠诚而含怨恨的话。看这四类,是和《诗经》里的《风》、《雅》相同的。
我们知道,《楚辞》一书,体制效法三代,又融进了战国的作风,可与 《雅》 、《颂》 匹敌，在辞赋中是杰出的。从作品确定的思想内容看,从依附于思想内容的形式看,虽然采取、熔化了经书的意旨,却又独自创造了瑰奇的文辞。《离骚》、《九章》,文辞明朗华丽,哀痛有志难伸; 《九歌》、《九辩》,文辞鲜丽细致,为遭不遇而伤心;《远游》、《天问》,奇特而巧妙; 《招魂》、《大招》,光采夺目而含蕴深沉; 《卜居》表现不问世事的志趣;《渔父》寄托着出世独立的感情。所以能够才气超过古人,文辞又与今人不同,文采极其艳丽惊人,别人很难和它的作者并驾齐驱。
如果象乘车倚扶车轼那样依据《雅》、《颂》 的原则,象握缰骑马一样对待《楚辞》,选取它的奇异而不失去它正确的东西,欣赏它的文辞而不丢掉它的实质,那么转眼间就有驱遣文字的能力,咳唾之间就可以通晓文章的作法,也不必再乞灵于司马相如,求宠于王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