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情采

文心雕龙·情采 : 原文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①?夫水性虚而沦漪结^②,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③;犀兕有皮^④,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⑤,织辞鱼网之上^⑥,其为彪炳,缛采名矣^⑦。
昔诗人什篇^⑧,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⑨,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 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⑩。诸子之徒⁽¹¹⁾,心非郁陶⁽¹²⁾,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¹³⁾;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¹⁴⁾。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注释
①文章,这里指圣贤的著作,但又有文采的意思,所以说“非采而何”。②沦漪 (yí衣) ,波纹。③《论语·颜渊》: “文犹质也,质犹文也; 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鞟(kuò扩) ,去毛的兽皮。④犀 (xī西) ,犀牛。兕 (sì寺),古代犀牛一类的兽。当时用它们的皮做甲胄。⑤鸟迹,指文字。许慎《说字解字序》说,黄帝的史官仓颉看到鸟足兽蹄的印迹,首先创造了文字。⑥鱼网,指纸。《后汉书·宦者·蔡伦传》说,蔡伦用树皮、麻头、破布和鱼网造了纸。⑦缛 (rù入) 采,繁密的采饰。⑧诗人,指《诗经》的作者。⑨辞人,泛指汉代的辞赋家。⑩司马迁《报任安书》: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毛诗序》: “吟咏情性,以风其上”。(11)诸子,即上面说的辞人。(12)郁陶,感情郁积。(13)《史记·李将军列传》引谚语: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4)《淮南子·缪称训》: “男子树兰,美而不芳。”这种说法不可信,这里用来说明写文章要有感情。
译文
圣人贤人的著作,都叫文章,不是由于有文采又是什么? 水性虚软因而才形成波纹,树木是实的所以能开花,可见文采依附在质地上。虎豹身上如果没有花纹,它们的皮就和狗皮羊皮一样; 犀和兕的皮虽有用,但要涂上红漆才美观,可见质地也需要文采。至于抒写性情,描绘事物的形象,都需要精心推敲文字,组织辞句写在纸上。这样的作品所以光辉灿烂,是由于有文采的缘故。
从前诗人的作品,是为了表达思想感情而写的; 辞赋家写辞赋,却是为了写作品虚造思想感情。从哪里知道是这样呢? 《诗经》里的《国风》和《大雅》、《小雅》的产生,是由于作者胸中郁积着忧愤,于是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讽刺当时的执政者,这就是为了表达思想感情而写作; 那些辞赋家,心里没有郁积什么思想感情,随便运用夸张的文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了写文章而虚造思想感情。所以为表现思想感情而写的文章简炼而真实,为写文章而虚造思想感情的文章过分华丽而空泛。但是后来的作家,追求虚浮而忽视真实,抛弃了古代《诗经》的传统,而向近代辞赋学习,所以表现真情的作品一天天减少,而追求华丽辞藻的作品却越来越多。
桃树李树不会说话,树下却被踩成了路,这是因为它结了果实;男子种的兰花不香,是因为他缺乏对花的真情。那微小的草木还要依凭真情和果实,何况文章,以抒写情志为根本,如果语言与作者的情志相反,这样的文章难道可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