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③

    天下 :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氾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51〕,武王、周公作《武》〔52〕。古之丧礼,贵贱有仪〔53〕,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54〕,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两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 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55〕,其死也薄〔56〕,其道大觳〔57〕;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58〕,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59〕,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60〕!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61〕,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62〕,名山三百〔63〕,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64〕。腓无胈〔65〕,胫无毛,沐甚雨〔66〕,栉疾风〔67〕,置万国〔68〕。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69〕,以跂蹻为服〔70〕,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71〕,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72〕,五侯之徒〔73〕,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74〕、邓陵子之属〔75〕,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76〕,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77〕,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78〕,以巨子为圣人〔79〕,皆愿为之尸〔80〕,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81〕。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82〕!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83〕,不忮于众〔84〕,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85〕、尹文闻其风而悦之〔86〕。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87〕,接万物以别宥为始〔88〕。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89〕,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90〕,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91〕,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92〕,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93〕。”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94〕!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95〕。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96〕,易而无私〔97〕,决然无主〔98〕,趣物而不两〔99〕,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100〕、田骈〔101〕、慎到闻其风而悦之〔102〕。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103〕,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04〕。”謑髁无任〔105〕,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106〕,而非天下之大圣〔107〕。椎拍輐断〔108〕,与物宛转;舍是与非〔109〕,苟可以免〔110〕。不师知虑〔111〕,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112〕。推而后行,曳而后往〔113〕,若飘风之还〔114〕,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115〕,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116〕,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117〕。”豪桀相与笑之曰〔118〕:“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119〕。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120〕,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121〕,而不免于魭断〔122〕。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123〕,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124〕。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125〕
以本为精〔126〕,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127〕。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128〕、老聃闻其风而悦之〔129〕。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130〕;以濡弱谦下为表〔131〕,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132〕,形物自著〔133〕;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134〕,寂乎若清〔135〕;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136〕;知其白,守其辱〔137〕,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138〕,岿然而有馀〔139〕;其行身也〔140〕,徐而不费〔141〕,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142〕,曰“苟免于咎”〔143〕;以深为根〔144〕,以约为纪〔145〕,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146〕,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147〕!
芴漠无形〔148〕,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149〕,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150〕,荒唐之言〔151〕,无端崖之辞〔152〕,时恣纵而不傥〔153〕,不以觭见之也〔154〕。以天下为沉浊〔155〕,不可与庄语〔156〕,以卮言为曼衍〔157〕,以重言为真〔158〕,以寓言为广〔159〕。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60〕,而不敖倪于万物〔161〕,不谴是非〔162〕,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163〕,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164〕。彼其充实,不可以已〔165〕,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166〕,宏大而辟〔167〕,深闳而肆〔168〕;其于宗也〔169〕,可谓稠适而上遂矣〔170〕。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171〕,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172〕,其书五车,其道舛驳〔173〕,其言也不中〔174〕。历物之意曰〔175〕:“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176〕。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177〕。天与地卑,山与泽平〔178〕。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179〕。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180〕。南方无穷而有穷〔181〕。今日适越而昔来〔182〕。连环可解也〔183〕。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84〕。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185〕。”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18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187〕。卵有毛〔188〕;鸡三足〔189〕;郢有天下〔190〕;犬可以为羊〔191〕;马有卵〔192〕;丁子有尾〔193〕;火不热〔194〕;山出口〔195〕;轮不蹍地〔196〕;目不见〔197〕;指不至,至不绝〔198〕;龟长于蛇〔199〕;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200〕;凿不围枘〔201〕;飞鸟之景,未尝动也〔202〕;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203〕;狗非犬〔204〕;黄马骊牛三〔205〕;白狗黑〔206〕;孤驹未尝有母〔207〕;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208〕。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209〕,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210〕,饰人之心〔211〕,易人之意〔212〕,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213〕,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214〕,此其柢也〔215〕。然惠施之口谈〔216〕,自以为最贤〔217〕,曰:“天地其壮乎〔218〕!”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219〕,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220〕。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221〕。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222〕。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223〕!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224〕!惠施不能以此自宁〔225〕,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226〕,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227〕,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注释〕 ① 治: 研究。 方术: 囿于一方之术。 ② 其有: 即自己所治的一曲之学。 ③ 道术: 指超然百家之上,能够反映大道全貌的学问。 ④ 神: 神圣。 ⑤ 明: 明王。 ⑥ 一: 指生成宇宙万物的大道。 ⑦ 宗: 道之宗本。 ⑧ 精: 道之精微。 ⑨ 真: 道之真实。 ⑩ 兆: 征兆。 ⑪ 薰然: 温和的样子。 ⑫ 表: 表率。 ⑬ 参: 比较。 ⑭ 稽: 考稽,考察。 ⑮ 齿: 序列。 ⑯ 事: 谓耕作之事。 ⑰ 蕃息: 谓繁殖鸡、狗等牲畜。 畜藏: 谓充实仓、廪、府、库之积。畜,通“蓄”。 ⑱ 备: 无不兼备。 ⑲ 醇: 通“准”,依照,取法。 ⑳ 本数: 大道的根本。 ㉑ 末度: 礼法度数。 ㉒ 辟: 透彻。 ㉓ 数度: 礼乐法度。 ㉔ 道: 表达,讲述。 ㉕ 数: 谓道术之数。 ㉖ 多: 当为“各”字之误。 一察: 一孔之见。 ㉗ 该: 通“赅”,兼备。 遍: 周遍。 ㉘ 一曲: 偏于一隅,比喻一孔之见。 ㉙ 判: 分裂。 ㉚ 析: 离析。 ㉛ 察: 通“杀”,离散。 ㉜ 称: 配。 神明之容: 大道包容之象。 ㉝ 闇: 通“暗”。 ㉞ 郁: 闭结。 发: 发扬。 ㉟ 方: 方术。 ㊱ 反: 通“返”,返回。 ㊲ 纯: 纯真之美。 ㊳ 大体: 全貌。 ㊴ 靡: 浪费。 ㊵ 晖: 炫耀。 ㊶ 绳墨: 木工度直之线,比喻俭约的原则。 自矫: 自我矫厉,自我匡正。 ㊷ 禽滑釐: 墨子的弟子。 说: 通“悦”,喜悦。 ㊸ 大: 通“太”。 ㊹ 已: 抑遏。 循: 甚,过分。 ㊺ 氾: 通“泛”。 ㊻ 咸池: 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黄帝所作,唐尧增修。 ㊼ 大章: 唐尧乐名。 ㊽ 大韶: 虞舜乐名,简称《韶》。 ㊾ 大夏: 相传为夏禹时代乐舞。 ㊿ 大濩(huò获): 又称《韶濩》或《濩》,相传为商代纪念商汤伐桀功勋的乐舞。 〔51〕 辟雍: 即《诗经·大雅·灵台》“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之“《辟雍》”,为周文王时乐名。 〔52〕 武: 周代“六舞”之一,亦称《大武》。 〔53〕 仪: 准则,法度。 〔54〕 椁(guǒ果): 棺外的套棺。 重: 层。 〔55〕 勤: 劳苦。 〔56〕 薄: 薄葬。 〔57〕 觳(què确): 刻薄。 〔58〕 难为: 难于去做。 〔59〕 反: 违背。 〔60〕 去: 离开。 王: 王道。 〔61〕 湮: 堵塞。 〔62〕 决: 开通,疏导。 〔63〕 山: 当为“川”字之误。 〔64〕 橐(tuó驼): 盛土器。 耜(sì饲): 挖土工具。 九杂: 汇聚。 〔65〕 腓(féi肥): 小腿肚。 胈(bá拔): 白肉。 〔66〕 甚雨: 淫雨。 〔67〕 栉(zhì志): 梳理。 〔68〕 置: 安置。 〔69〕 裘褐: 粗衣。 〔70〕 跂: 通“屐”,木制的鞋子。 蹻(jué绝): 通“屩”,麻制的鞋子。 〔71〕 极: 最高准则。 〔72〕 相里勤: 墨派后学,姓相里,名勤。 〔73〕 五侯: 又一墨派后学,姓五,名侯。 〔74〕 苦获、已齿: 两位学墨者。 〔75〕 邓陵子: 即邓陵氏。 〔76〕 倍谲: 谓解释不同,相互背异。 〔77〕 訾(zǐ紫): 诋毁。 〔78〕 觭: 通“奇”,单数。 仵(wǔ五): 合。 应: 对答。 〔79〕 巨子: 墨子各派的首领。 〔80〕 尸: 主。 〔81〕 相进: 相竞。 〔82〕 才士: 才美而未得道者之称。 〔83〕 苟: 当为“苛”字之误。 〔84〕 忮(zhì至): 逆。 〔85〕 宋钘(jiān坚): 即宋荣子,宋国人。 〔86〕 尹文: 姓尹名文,齐国人,有《尹文子》。 〔87〕 华山: 此山上下均平,表示己心均平之意。 〔88〕 别宥: 去除偏见。宥,指各人知识上的隔蔽。 〔89〕 聏(ér而): 柔和。 驩: 通“欢”。 〔90〕 寝: 息。 〔91〕 周行: 遍行。 〔92〕 强聒(guō锅): 喧嚷。 〔93〕 固: 借为“姑”,姑且。 〔94〕 图傲: 挥斥高大的样子。 〔95〕 已: 止。 〔96〕 当: 崔譔本作“党”。 〔97〕 易: 平易。 〔98〕 决然: 缺然,空虚的样子。 〔99〕 不两: 谓与物为一。 〔100〕 彭蒙: 姓彭名蒙,与田骈、慎到同时。 〔101〕 田骈: 姓田名骈,亦作陈骈,齐国人,有《田子》。 〔102〕 慎到: 姓慎名到,赵国人,有《慎子》。 〔103〕 泠(líng零)汰: 任其自然。 〔104〕 薄: 迫近。 邻伤: 磷伤,毁伤。 〔105〕 謑髁(xǐ kē喜棵): 圆转懈惰。 〔106〕 无行: 不修品行。 〔107〕 非: 非难。 〔108〕 椎拍輐(wàn万)断: 随物宛转变化的意思。椎,击。輐,圆。 〔109〕 舍: 舍弃。 〔110〕 苟: 姑且。 〔111〕 师: 运用。 知: 通“智”,智能。 〔112〕 魏然: 寂然独立的样子。 〔113〕 曳(yè夜): 拖。 〔114〕 飘风: 回旋之风。 还: 通“旋”,回旋。 〔115〕 隧: 回。 〔116〕 建己: 自为表著。 〔117〕 块: 土块。 〔118〕 豪桀: 指当世贤圣。桀,通“杰”。 〔119〕 不教: 不教之教。 〔120〕 风: 风教。 窢(xù旭): 借为“侐”,寂静。 〔121〕 观: 当为“欢”字之误。 〔122〕 魭(wàn万)断: 与上文“輐断”同,谓虽断而甚圆,不见决裂之迹,有随物宛转之意。 〔123〕 韪(wěi伟): 是。 〔124〕 道: 大道。 〔125〕 概: 概略,大概。 〔126〕 本: 大道。 〔127〕 澹然: 恬淡的样子。 神明: 自然。 〔128〕 关尹: 有三种说法。其一,名喜,关尹为其官职名称。其二,关尹,即关令尹喜,姓尹名喜,关令为官职名称。其三,“喜”字非其名。 〔129〕 老聃: 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 〔130〕 太一: 即道。 〔131〕 濡: 柔,即“儒”之借字。 表: 外表。 〔132〕 无居: 没有私见。 〔133〕 著: 显露。 〔134〕 芴: 通“惚”,恍惚。 亡: 通“无”。 〔135〕 清: 清虚。 〔136〕 谿: 通“溪”。与下文“谷”字同义,皆指有容乃大而众望所归。 〔137〕 辱: 即黑。 〔138〕 无藏: 没有积蓄。 〔139〕 岿然: 充足的样子。 〔140〕 行身: 立身行事。 〔141〕 徐: 安舒。 费: 耗费精神。 〔142〕 曲全: 委曲以自全。 〔143〕 咎: 祸患。 〔144〕 深: 深玄。 〔145〕 约: 俭约。 〔146〕 削: 刻削,侵削。 〔147〕 真人: 得真道之人。 〔148〕 芴: 元嘉本作“寂”。 〔149〕 芒乎: 与下文的“忽乎”同义,皆指恍恍惚惚。 〔150〕 谬悠: 虚远。 〔151〕 荒唐: 虚诞。 〔152〕 端崖: 边际。 〔153〕 恣纵: 放浪,放任。 不傥: 无所偏傥。 〔154〕 觭(jī机): 同“奇”,一端。 见: 通“现”,显现。 〔155〕 天下: 指天下之人。 沉浊: 谓沉迷不悟。 〔156〕 庄语: 用端庄而诚实的言语来谈论。 〔157〕 卮(zhī支)言: 指不着边际的议论。 曼衍: 流行不定的意思。 〔158〕 重言: 谓先哲时贤或书中之言。 〔159〕 寓言: 指寄托寓意之言。寓,寄。 〔160〕 精神: 即自然。 〔161〕 敖倪: 即“傲睨”,傲视。 〔162〕 谴: 责问。 〔163〕 瑰玮: 奇特宏壮。 连犿(fān翻): 宛转的样子。 〔164〕 参差: 谓其辞旨神奇多变。 諔(chù触)诡: 奇异。 〔165〕 已: 止,尽。 〔166〕 本: 大道的根本。 〔167〕 辟: 透辟。 〔168〕 深闳(hóng宏): 深广。 肆: 放纵。 〔169〕 宗: 大道的本原。 〔170〕 稠适: 亦作“调适”,条达之意。 遂: 直达。 〔171〕 蜕: 蜕离。 〔172〕 多方: 有多种方术。 〔173〕 舛(chuǎn喘)驳: 驳杂不纯。 〔174〕 不中: 不合大道。 〔175〕 历: 分析、量度。 意: 理。 〔176〕 “至大”四句: 谓无穷大、无穷小。说明空间的无穷性。 〔177〕 “无厚”三句: 无厚,指几何学中的平面。平面没有体积,但有面积,所以说“其大千里”。说明平面的无限延伸。 〔178〕 “天与”两句: 谓空间高低的差别都是相对的,从这方面来说,天与地是一样高,山与水是一样平的。 卑: 低下。 〔179〕 “日方”两句: 从时间的无穷性的观点来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所以说才见日中,已是日斜;万物刚出生,便已走向死亡。 睨(nì匿): 倾斜。 〔180〕 “大同”四句: 小同异指的是事物的属和种之间的同一性和差异性。属的共同性是大同,种的共同性是小同,他们的差异叫做小同异。而大同异指的是事物的范畴和个体的差异,也就是事物的统一性和多样性。 〔181〕 “南方”句: 古人认为东有大海,北有大山,西有沙漠,是可以穷尽的,而南方如楚、越等国不断向南伸展,却是无穷的。但当时也有一些人已发现了南方同样有大海阻隔的事实,因此又认为南方又是有穷尽的。 〔182〕 “今日”句: 这是一个时间上的今昔相对性的命题。今天所谓的昔,正是昨天所谓的今;今天所谓的今,明天就成为昔。所以从今天的角度说,是“今日适越”,而从明天的角度来看,就成为“昔来”了。 〔183〕 “连环”句: 有两种理解。其一,以不解为解。其二,以自然毁坏为解。即从连环既成之后到毁坏之时,都处在“解”的过程中,故说“可解”。 〔184〕 “我知”两句: 谓宇宙的无限与方位的相对,所以“燕之北”、“越之南”都可以是天下的中央。 〔185〕 “泛爱”两句: 谓己身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所以要泛爱万物。即主张合万物之异,取消一切事物间的差别、对立。 〔186〕 观: 显示。 〔187〕 乐之: 谓乐于跟惠施辩论。 〔188〕 卵有毛: 卵中含有产生羽毛的因素。 〔189〕 鸡三足: 指鸡有二足,加上“鸡足”这个名即成三足。 〔190〕 郢有天下: 郢为楚国的首都,仅仅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如果楚王“泛爱万物”,能让天下的人来归附,就能包容天下。 〔191〕 犬可以为羊: 任何事物的名称都是约定俗成的,如果把“犬”叫做“羊”,也并无不可。 〔192〕 马有卵: 马虽然是胎生,但“胎”、“卵”的名称是人们叫出来的,所以称马为卵生,也是可以的。 〔193〕 丁子有尾: 丁子即蛤蟆,蛤蟆是由蝌蚪变化而来的,蝌蚪有尾,所以说丁子有尾。 〔194〕 火不热: 有三种理解。其一,火本来是不热的。其二,热只是人的主观感觉。其三,传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条件。 〔195〕 山出口: 谓山本无名,山名出自人口。另有一说,认为指山有要隘处。 〔196〕 轮不蹍地: 轮在运行过程中,与地面接触的始终只是一点,而不是轮的全体,故说“不蹍地”。 〔197〕 目不见: 只有眼睛是看不到物的,还需要有光和感光的能力。 〔198〕 “指不至”两句: 谓伸直手指而指,所指长度无穷。另有一说,认为人们对于事物的本体的认识是无穷的。 〔199〕 龟长于蛇: 在一般情况下,蛇比龟长,但数百年的大龟,则往往比刚出生的小蛇要长。此命题说明长短大小的相对性。 〔200〕 “矩不方”两句: 谓即使用矩、规画方、圆,也是不能画出绝对的方、圆的。 〔201〕 凿不围枘(ruì锐): 谓卯眼与榫头二者接合的地方,总会留下缝隙,是不能完全相合的。凿,孔,即卯眼。枘,孔中之木,即榫头。 〔202〕 “飞鸟”两句: 谓飞鸟是动的,但分割成无穷次出现的鸟影也有静止的瞬间。景,通“影”。 〔203〕 “镞矢”两句: 此命题意在说明动静是对立统一的。镞,箭头。 〔204〕 狗非犬: 大的叫犬,小的叫狗,所以说狗非犬。 〔205〕 黄马骊牛三: 这与“鸡三足”类似。一匹黄马,一头骊牛,再加上“黄马骊牛”这个概念共为三。 〔206〕 白狗黑: 这与“犬可以为羊”类似。名称在于约定俗成,如果称“白”为“黑”,那么“白狗”自然可以成为“黑狗”。 〔207〕 “孤驹”句: 孤驹就是无母的小马,所以孤驹未尝有母。 〔208〕 “一尺”三句: 谓有限的物质,可以被无限地分割。捶,木棍。 〔209〕 相应: 相互辩论。 〔210〕 桓团: 姓桓名团,赵人,辩士。 公孙龙: 姓公孙,名龙,字子秉,赵人,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提出“坚白同异”之论。 〔211〕 饰: 蒙蔽。 〔212〕 易: 改变。 〔213〕 按,此句“与”字下原有“人”字,疑为衍文,今删去。 〔214〕 特: 独。 〔215〕 柢(dǐ底): 大略。 〔216〕 谈: 辩。 〔217〕 贤: 高明。 〔218〕 壮: 伟大。 〔219〕 倚: 本或作“畸”,奇异。 黄缭: 楚人,善辩。 〔220〕 益: 增加。 怪: 奇谈怪论。 〔221〕 适: 和适。 〔222〕 隩(yù遇): 水涯深曲处。比喻狭隘而偏曲。 〔223〕 庸: 用。 〔224〕 几: 殆,危险。 〔225〕 此: 指玄道。 〔226〕 骀(dài代)荡: 放荡。 〔227〕 穷: 止灭。 响: 回响。
〔鉴赏〕 本篇是一篇系统、全面地评论先秦各家学说的学术史论文,是对当时各家各派学说的理论总结和批评。作者阐述了著《庄子》之意,对于后人更好地理解《庄子》一书,起到了很好的指导作用。顾实说:“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之概要也。”(《庄子天下篇讲疏》)本篇作者当为战国末年的庄周后学。
作者首先指出天下最完美的学说,是对宇宙人生本原进行全面体认并能包容一切的学说,即古代的“道术”,而天人、神人、至人、圣人,正是施行这种“道术”的人,他们具备“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后世的君子、邹鲁之士、搢绅先生之类则不同,他们虽然“皆有所长”,但只是一曲之士,皆执一孔之见,因此天地的纯真之美与古人的体道精神,隐而不显,“道术”也分裂成为各种各样的“方术”。接着,作者对各派学说的历史起源和自身价值进行了评估。其中除对关尹、老聃与庄周这一派基本上持褒而无贬的态度外,对其他各派较为客观公正地进行了评述,既有肯定又有批判,这对我国后代学术批评产生了广泛而有益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存的先秦文献中,就阐述庄子的文字来看,本篇对庄周学派的评论最为全面而精审,对准确地理解《庄子》一书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下面就较具体地作一分析。
《天下》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来归结庄子的言说特征。在作者看来,庄子的言说已脱离了一般言说的常规,话语的悠远难稽,言论的空大无实,辞说的不着边际,谈论的恣纵任意,语意的隐晦难解等等,都使他的文章几乎成了一座语境迷宫。那么,庄子为什么要运用这种特殊的言说方式呢?答案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即天下人皆沉迷不悟,不可用庄正的话去跟他们谈论,这就是庄子何以采用奇特言说方式的根本原因。庄子的言说方式即“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应当注意的是,这里的“三言”与《寓言》篇中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中的“三言”有所不同,本篇中的“三言”的阐释指向更倾向于揭示其作为一种言说方式的独特的性质特征。但《寓言》篇以“藉外论之”来阐释“寓言”,却也是能揭示出庄子这一言说程序的独特性,故一直被人们视为一把不可或缺的解庄钥匙。
庄子以体悟玄虚之“道”为最高目的,以“三言”为主要的言说方式,这些都必然使他的文章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对此,《天下》篇阐述云:“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意思是说庄子文章壮伟瑰奇、滑稽诙谐,每以不受时空限制地虚构故事来曲折地表达思想感情,以便婉转合物而不使世俗之人的情感遭受伤害为艺术风格。从庄学阐释史来看,这段话无疑具有导夫先路的开创意义。如西汉司马迁的“(庄子)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鲁迅先生的“(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语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之”(《汉文学史纲要》)等等,所有这些对庄子文章艺术风格的评论,都无不可以看出是有《天下》篇阐释指向的影子在里面的。
关于庄子的精神境界,《天下》篇认为其本质特征主要表现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作者深刻地认识到,庄子人生哲学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摆脱一切负累的束缚,“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大宗师》),“逍遥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逍遥游》),从而实现心灵的无限超越。一言以蔽之,这就是要使主体超然尘世之外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另一方面,庄子又从“道通为一”的根本原则出发,表现出了一种“虚而待物”的精神。他说:“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外物》)“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徐无鬼》)这一顺世精神,可概述为“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另外,本篇从生死观角度来加强对庄子精神境界的揭示,也抓住了庄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庄子在实现心灵超越的过程中,把突破生死大限看得比摆脱利害束缚等等更为重要。诸如所谓“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大宗师》)等,正真实地表述了庄子的这种思想观念。
《天下》篇还对庄子如何论“道”的情形作了阐述:“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意思是说,庄子对于大道的根本的论述,宏大通达,精深广阔,以反映包罗万有的大道并直溯大道的本原为特征。因此它能够使人从神奇荒诞的语言形式中不断地体会出深邃的含义,生发出广泛而无穷的联想。这里实际上指出了《庄子》一书寄无穷之意于有尽之言中的形象思维特征,不愧是一种很符合《庄子》文章真实情况的看法。
从上述几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天下》篇对庄子的阐释是颇为系统、全面、精审的。其中对于庄子学说的评价虽然有些过高,但毕竟也是把它作为各派理论中的一派理论来看待的。这可以说明,《天下》篇作者是试图用比较客观公正的态度来开展他的阐释活动的,对于后人更好地理解庄子一书确实很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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