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 :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①,偏得老聃之道②,以北居畏垒之山③。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④,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⑤;拥肿之与居⑥,鞅掌之为使⑦。居三年,畏垒大壤⑧。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⑨。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⑩,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⑪。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⑫。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⑬,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⑭。今以畏垒之细民⑮,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⑯,我其杓之人邪⑰?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⑱,而鲵鳅为之制⑲;步仞之丘陵⑳,巨兽无所隐其躯,而㜸狐为之祥㉑。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㉒!”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㉓,介而离山㉔,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㉕,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㉖,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㉗。且夫二子者㉘,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㉙,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㉚;简发而栉㉛,数米而炊㉜,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㉝!举贤则民相轧㉞,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㉟,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㊱,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㊲。吾语女: 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㊳。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㊴:“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㊵?”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㊶,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㊷,而物或间之邪㊸,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 奔蜂不能化藿蠋㊹,越鸡不能伏鹄卵㊺,鲁鸡固能矣㊻。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㊼,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㊽,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㊾?”南荣趎曰:“唯㊿。”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51〕。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52〕,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53〕。”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54〕。若规规然若丧父母〔55〕,揭竿而求诸海也〔56〕。女亡人哉〔57〕,惘惘乎〔58〕!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59〕,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60〕,熟哉郁郁乎〔61〕!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62〕。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63〕,将内揵〔64〕;内韄者不可缪而捉〔65〕,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66〕,而况放道而行者乎〔67〕!”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68〕。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69〕。”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70〕?能侗然乎〔71〕?能儿子乎〔72〕?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73〕,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74〕,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75〕,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76〕。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77〕,不以人物利害相撄〔78〕,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79〕!”
宇泰定者〔80〕,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81〕,乃今有恒〔82〕。有恒者,人舍之〔83〕,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84〕;天之所助,谓之天子〔85〕。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86〕。
备物以将形〔87〕,藏不虞以生心〔88〕,敬中以达彼〔89〕,若是而万恶至者〔90〕,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91〕,不可内于灵台〔92〕。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93〕,而不可持者也〔94〕。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95〕,每更为失〔96〕。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97〕;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98〕,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劵内者〔99〕,行乎无名〔100〕;劵外者,志乎期费〔101〕。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102〕;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103〕,人见其跂〔104〕,犹之魁然〔105〕。与物穷者〔106〕,物入焉〔107〕;与物且者〔108〕,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109〕,镆铘为下〔110〕;寇莫大于阴阳〔111〕,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112〕,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113〕,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114〕,其分也以备〔115〕;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116〕,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117〕。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118〕,有长而无乎本剽〔119〕。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120〕;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121〕。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122〕,是谓天门〔123〕。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124〕。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125〕,是以分已〔126〕。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127〕,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128〕,公族也。昭景也〔129〕,著戴也〔130〕;甲氏也〔131〕,著封也〔132〕;非一也。
有生,黬也〔133〕,披然曰移是〔134〕。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135〕,可散而不可散也〔136〕;观室者周于寝庙〔137〕,又适其偃焉〔138〕。为是举移是〔139〕。请常言移是: 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140〕。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141〕,使人以为己节〔142〕,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143〕,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144〕,以穷为辱〔145〕。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146〕,则辞以放骜〔147〕,兄则以妪〔148〕,大亲则已矣〔149〕。故曰,至礼有不人〔150〕,至义不物〔151〕,至知不谋〔152〕,至仁无亲〔153〕,至信辟金〔154〕。
彻志之勃〔155〕,解心之谬〔156〕,去德之累,达道之塞〔157〕。贵、富、显〔158〕、严〔159〕、名、利六者,勃志也;容〔160〕、动〔161〕、色〔162〕、理〔163〕、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164〕、就〔165〕、取、与〔166〕、知〔167〕、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168〕,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169〕;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170〕。性之动〔171〕,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172〕。知者,接也〔173〕;知者,谟也〔174〕;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175〕。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176〕,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177〕,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178〕。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79〕,唯全人能之〔180〕。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181〕?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182〕,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183〕,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184〕。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185〕,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186〕,遗死生也〔187〕。夫复不馈而忘人〔188〕,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189〕。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190〕,有为也欲当〔191〕,则缘于不得已〔192〕。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① 役: 弟子。古代弟子事师,要供其驱使,不惮艰危,故称。 庚桑楚: 姓庚桑,名楚,老聃弟子。也作“亢仓子”。 ② 偏得: 独得。 ③ 畏垒之山: 虚构的山名。 ④ 臣: 泛指左右服役之人。与下文的“妾”字义同。 画然: 明察秋毫的样子。 ⑤ 挈(qiè切)然: 标举的样子。 ⑥ 拥肿: 呆笨无知的样子。 ⑦ 鞅掌: 愚朴不仁的样子。 ⑧ 壤: 通“穰”,岁丰。 ⑨ 洒然: 惊异的样子。 ⑩ 尸: 本指庙中神像,这里指设神位。 祝: 祝祷。 ⑪ 释然: 怡悦的样子。释,通“怿”。 ⑫ 正得秋: 当为“正秋得”之误。 宝: 当为“实”字之误。 ⑬ 尸居: 像尸体那样静居。 环堵之室: 方丈陋室。堵,一丈。 ⑭ 猖狂: 率真任性。 ⑮ 细民: 犹言“小民”,即普通百姓。 ⑯ 窃窃: 私议的样子。 俎、豆: 皆祭祀时所用的器具。这里作动词,意谓奉祀、尊崇。 ⑰ 其: 岂。 杓(biāo标): 标准,榜样。 ⑱ 还: 通“旋”,回。 ⑲ 鲵、鳅: 皆小鱼。 制: 通“折”,折转回旋。 ⑳ 步: 六尺为步。 ㉑ 㜸(niè孽): 通“孽”,妖。 祥: 怪,妖孽。 ㉒ 听: 谓听任畏垒百姓的尊崇。 ㉓ 函: 通“含”,吞。 ㉔ 介: 独。 ㉕ 砀(dàng宕): 被荡出,流荡。 ㉖ 生: 通“性”。 ㉗ 眇: 远。 ㉘ 二子: 指尧、舜。 ㉙ 辩: 通“辨”,谓区别贤、能、善、利等。 ㉚ 殖: 种植。 ㉛ 简: 选择。 栉: 梳理。 ㉜ 数: 计点。 ㉝ 窃窃: 计较的样子。 ㉞ 轧: 倾轧。 ㉟ 之: 此。 数物: 指贤、能、善、利。 ㊱ 勤: 殷切企望。 ㊲ 穴阫(pēi胚): 挖穿墙壁。穴,挖穿。阫,墙。 ㊳ 末: 末流,流弊。 ㊴ 南荣趎(chú除): 姓南荣,名趎,庚桑楚弟子。 蹴(cù促)然: 恭敬的样子。 ㊵ 及此言: 谓达到上述所说的“藏身深眇”的境界。 ㊶ 抱: 保全。 生: 通“性”。 ㊷ 辟: 同“譬”,相通。 ㊸ 间: 间隔,堵塞。 ㊹ 奔蜂: 小蜂。一曰土蜂。 化: 孵化。 藿蠋(huò zhú获烛): 豆藿中的大青虫。 ㊺ 越鸡: 小鸡。 伏: 通“孵”。 鹄: 天鹅。 ㊻ 鲁鸡: 大鸡。 ㊼ 德: 性分,属性。 ㊽ 赢: 担。 ㊾ 楚: 指庚桑楚。 ㊿ 唯: 应答声,犹“是”。 〔51〕 朱愚: 谓愚痴。 〔52〕 彼: 他人。 〔53〕 因楚: 通过庚桑楚的介绍。因,凭借。 〔54〕 信: 证实。 〔55〕 若: 你。 规规然: 失神的样子。 〔56〕 揭竿: 高举着作为表识的竿子。 〔57〕 女: 通“汝”。 〔58〕 惘惘: 若有所失的样子。 〔59〕 自愁: 因未能明道而自感愁苦。 〔60〕 洒濯(zhuó浊): 谓清洗内心。 〔61〕 熟: 通“孰”,何。 郁郁: 闷闷不乐的样子。 〔62〕 津津乎: 外渗的样子。 〔63〕 韄(huò获): 束缚。 繁: 当为“缴”字之误。缴,缠。 捉: 扰乱。 〔64〕 揵(jiàn健): 闭。 〔65〕 缪: 束缚。 〔66〕 持: 自持。 〔67〕 放: 通“仿”。 〔68〕 病病: 患病。前一“病”字,作动词。 〔69〕 卫生: 护养身性。 经: 常道,原则。 〔70〕 翛(xiāo宵)然: 往来无拘束的样子。 〔71〕 侗(tóng同)然: 懵然无知的样子。 〔72〕 儿子: 婴儿。 〔73〕 嗥(háo豪): 哭叫。 嗌(yì益): 咽喉。 嗄(shà霎): 嘶哑。 〔74〕 掜(nǐ你): 手筋急促。 〔75〕 瞚(shùn舜): 通“瞬”,眨眼。 〔76〕 委蛇: 随顺的样子。 〔77〕 交: 通“邀”,求取。 〔78〕 撄(yīng英): 扰乱。 〔79〕 恶: 何,哪里。 〔80〕 宇: 心宇,心胸。 〔81〕 修: 修养真性。 〔82〕 恒: 久,常。 〔83〕 舍: 归附。 〔84〕 天民: 德性合乎天道的人。 〔85〕 天子: 为天所佑助的人。 〔86〕 天钧: 天然的陶钧,即造化。 〔87〕 将: 养。 形: 形体。 〔88〕 虞: 思虑。 生: 养。 〔89〕 中: 指内心。 彼: 指外物。 〔90〕 恶: 灾祸。 〔91〕 滑成: 扰乱胸中的浑成之德。滑,扰乱。 〔92〕 内: 通“纳”,入。 灵台: 心。 〔93〕 有持: 有所自主。 〔94〕 不可持: 谓没有定在。 〔95〕 业: 世事。 舍: 舍弃。 〔96〕 更: 更加。 〔97〕 诛: 谴责处罚。 〔98〕 幽间: 阴暗隐蔽处。 〔99〕 劵: 务。 〔100〕 行: 行事。 名: 名迹。 〔101〕 期费: 敛财。费,财用。 〔102〕 唯: 虽。 庸: 平常,平庸。 〔103〕 贾(gǔ古)人: 设肆售货的商人。这里指唯利是图者。 〔104〕 跂(qǐ企): 通“企”,抬起脚跟,用脚尖站着。 〔105〕 魁然: 魁伟的样子。 〔106〕 穷: 谓终始。 〔107〕 入: 归附。 〔108〕 且: 借为“阻”,抵牾。 〔109〕 兵: 兵器。 憯(cǎn惨): 毒。 〔110〕 镆铘: 即莫邪,古代良剑名。 〔111〕 寇: 敌。引申为“伤害”。 〔112〕 贼: 伤害。 〔113〕 通: 贯通。 分: 分离。 〔114〕 恶: 厌恶。 〔115〕 备: 求全,即要求事物无分离变化。 〔116〕 有实: 谓徒有形骸。 〔117〕 象: 取则,效法。 〔118〕 处: 处所。 〔119〕 剽: 通“标”,树木的末梢,这里指尽头。 〔120〕 宇: 谓上下四方。 〔121〕 宙: 谓古往今来。 〔122〕 入出: 当为“出入”之误。 〔123〕 天门: 造物之门户。 〔124〕 是: 指一切皆无的境界。 〔125〕 反: 通“返”。 〔126〕 是: 此。 以: 通“已”。 分: 对生与死有所区分。 已: 通“矣”。 〔127〕 一守: 一体。 〔128〕 三者: 指以上三种人。 〔129〕 昭景: 昭氏、景氏,皆为楚国王族的姓氏。 〔130〕 著: 著称,显赫。 戴: 职任。 〔131〕 甲氏: 楚国王族的姓氏。甲,为“屈”的假借字。 〔132〕 封: 封邑。 〔133〕 黬(àn暗): 指锅底的烟灰。 〔134〕 披然: 离散的样子。 移是: 谓由此而移彼。 〔135〕 腊: 祭名。 膍(pí皮): 牛百叶,即牛胃。 胲(gāi该): 牛蹄。 〔136〕 可散: 谓终究要撤去。 不可散: 谓暂时还不能撤去。 〔137〕 周: 遍览。 寝庙: 凡庙,前曰庙,后曰寝,合称寝庙。 〔138〕 适: 往。 偃: 厕所。 〔139〕 举: 举例,设喻。 〔140〕 乘是非: 谓滋生是非。 〔141〕 质: 主。 〔142〕 节: 节操。 〔143〕 知: 通“智”。 〔144〕 彻: 显达。 〔145〕 穷: 困厄。 〔146〕 蹍(niǎn辇): 误踩。 〔147〕 辞: 道歉。 放骜: 放肆傲慢。骜,通“傲”。 〔148〕 妪(yǔ宇): 妪煦,抚慰。 〔149〕 大亲: 指父母。 已: 算了。 〔150〕 不人: 不分人我。 〔151〕 不物: 不分物我。 〔152〕 知: 通“智”。 〔153〕 无亲: 无所偏爱。 〔154〕 辟: 除去。 〔155〕 彻: 通“撤”,撤除。 勃: 当为“悖”字之误。悖,乱。 〔156〕 谬: 当为“缪”字之误。缪,系缚。 〔157〕 达: 疏通。 塞: 阻塞、障碍。 〔158〕 显: 高显。 〔159〕 严: 尊严。 〔160〕 容: 仪容。 〔161〕 动: 举动。 〔162〕 色: 颜色。 〔163〕 理: 辞理。 〔164〕 去: 舍弃。 〔165〕 就: 趋近。 〔166〕 与: 给予。 〔167〕 知: 通“智”。 〔168〕 四六: 指悖志、缪心、累德、塞道四个方面中的六者。 荡: 荡乱。 正: 平正。 〔169〕 钦: 尊敬。 〔170〕 质: 本质,根本。 〔171〕 动: 谓率性而动。 〔172〕 失: 谓失其本真。 〔173〕 接: 谓接触外物。 〔174〕 谟(mó摹): 谋划。 〔175〕 睨(nì腻): 斜视。 〔176〕 治: 不乱。 〔177〕 羿: 相传为尧时的射箭能手。 工: 擅长。 中: 射中。 微: 微小的目标。 〔178〕 天: 自然。 〔179〕 俍(liáng良): 善。 〔180〕 全人: 指得道之人。 〔181〕 恶: 何,哪里。 〔182〕 适: 经过,飞过。 〔183〕 胞人: 厨师。胞,通“庖”。 笼: 笼络。 伊尹: 汤时的名相,原系有莘氏之媵臣,善烹调,于是商汤任其治庖,后又举任为相。 〔184〕 百里奚: 姓孟,字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他喜欢用五色羊皮做皮衣。秦穆公便用五张羊皮笼络他,任其为相。 〔185〕 介者: 被砍去一只脚的人。 拸(chǐ耻)画: 摒弃饰容之具。拸,摒弃。画,饰容之具。 〔186〕 胥靡: 刑徒。 〔187〕 遗: 忘。 〔188〕 复: 反复。 (xí习): 受威吓。 馈(kuì匮): 赠送。这里指报复。 〔189〕 天和: 天地间的冲和之气。 〔190〕 神: 谓精神舒畅而灵通。 〔191〕 当: 允当,得当。 〔192〕 缘: 顺。
〔鉴赏〕 《庚桑楚》是《庄子》杂篇的第一篇。内篇到外篇是一变,外篇到杂篇又是一变。这变化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杂篇有的文章结构更加松散,所以称它们为“杂”篇是有道理的。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说:“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寓言故事更加自由地散布在文章各段,甚至于在不少篇尾都会有一些零散的小段文字,它们彼此没有什么联系,被人们称为“杂俎”。其次,杂篇的作者也比外篇更加复杂,这意味着其中的学术思想渊源比内、外篇来得杂多。虽然多数学者认为出自庄子后学之手,但也有认为出自庄周本人之手的。
《庚桑楚》的主旨既是对内篇《养生主》、《人间世》的重复,也有进一步的阐发。所以说,内、外、杂共三十三篇反复讲述的道理无外乎那么几个,但是角度和手段却是有所变化的,成玄英认为“内篇明于理本,外篇语其事迹,杂篇明于理事”。也就是说内篇讲的多是义理,比较抽象,议论也较多;外篇多讲述寓言故事,从中让人体会;杂篇则结合两者,故事中寓义理,义理外应合寓言故事,比较随意。下面就让我们看看《庚桑楚》是怎么理事参合的。
庚桑楚是老聃的弟子之一。这一段通过畏垒之民的评价、庚桑楚与弟子的问答揭开这一篇的重点所在:“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庚桑楚在畏垒之地,与天地相生相息,使万物随性而生,随性而化,百姓为表示感谢,想尊奉他作圣人。庚桑楚却认为至高的境界应该像大道一样,无为而无不为,万物受之却一无所知,运化起来了无痕迹。像自己这样被人察觉而又传颂的,不免会招来祸害。所以要保全自己的“形”即生命,“生”即真性必须学会“藏”。其实这里的所谓“藏”,也就是要把自己装点成“无用”的样子,以免遭“斧斤”之祸。到了此处,可以说内篇中“无用之用”的思想更加合理了,并非让自己百无是处,也不是消极地为避祸而荒废才能,准确地说应该是用一种更大的智慧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泽被万物。如果说庄子赞成人们荒废自己的才能,他又为何在乱世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么多文字来劝说世人?这不是与“藏身”、“陆沉”背道而驰吗?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表达,内篇的“无用之用”和杂篇的“藏身深眇”存在着关键的差别: 前者是一种无奈的处世之道,《人间世》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把人逼到了绝处的;而后者仅是一则处世智慧,虽然理本相同,其间的沉痛感却荡然无存,除却那句“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想来《庚桑楚》该是后世的弟子所作,移世换境之下,已换了一副天地,无法与庄周有相同感受了。到了后世,苏轼有一句诗“万人如海一身藏”,常被文人们作为处世的准则,取的就是《庚桑楚》中的旨意。其实,个人与社会的相刃相劘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这也是《庄子》传续千年被人视为心灵慰藉的原因。
清刘凤苞说《庚桑楚》是以老聃的养生之道一线贯穿全文的。那么,庚桑楚只是开了个头,南荣趎才引出了更加详备的论述。南荣趎是一个很痛楚的无法忘却“我”而辗转于“知”、“仁”、“义”三者中的求道者。在这三者中他执意要有所取舍,却不知这样的取舍正是他难以体道的原因。他过于执著于自己,无法忘身,他痛苦地告诉老聃“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可逃此而可?”但是,由于他求道始终有所执著,不能全然放下。一心一念地要驱除浮华的心而回归虚静,这个念头本身也是一种干扰,外加上他本身还有没有去除的杂念,这些求道的方法反而害得他越来越不能进入“道”的境界。于是,老聃便据他的要求传授他“卫生之经”。传授一段的对话很妙,妙在这个简短的对话处处暴露出南荣趎的弱处——执著,又再现了老子的化导方法。宣颖在此处认为,老子的“卫生之经”其实和“至人”的境界并不分伯仲,但是南荣趎却又一头栽倒在区分两者高低的牛角尖里,于是老子便从此处教与他混沌。老子既说“卫生之经”不是“至人之德”,又说“夫至人者……是谓卫生之经已”。问他这便是极致了,他又以“非也”草草扫过,反而归结到最初的“能儿子乎”,是和非泾渭分明的南荣趎简直要打太极拳,想来南荣趎一定是一片糊涂,可这糊涂不正是体道所要进入的最初状态吗?老子的化导可以说是高妙至极了。
“宇泰定者”之后的几段就是杂篇中典型的“杂俎”,是继上文的进一步发挥。不过,每一段自为一义,互不联系,讲的内容比较杂多,怪不得陈鼓应先生评价《庚桑楚》“其杂乱前所未见”。我们只有顺着思路择要讲解了。
苏轼说“藏”在人海中,庄子却说藏在“无有”中。这个“无有”,孕化万物,从中生出“有”和“无”,是道的机枢,被叫作天门。关于“无”和“有”,庄子在之前也不止说过一次了,《知北游》全篇就是围绕着“无”做文章的。在这里,不过是结合了“藏身深眇”的理本架了一座桥。其实,无有和天门只是“道”的虚静、自然、任真的本貌,有些神秘,但对于读到杂篇的读者来说已经不玄奥了。庄子的一个精义就是无迹可求,对于“无”、“无有”和“有”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一段中庄子否定了“有”,否定了“无”,又打破了“无有”的缘故。因为只有“藏”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追踪的地方,旁人才无从寻找啊。你看那飞向羿的鸟雀,那被君王笼络住的贤人,正是露出了他们的痕迹,暴露了他们的喜好,才会被人抓住,失去了自由和真性。人在自然中,人在社会中,总有他的所求和所赖,这些东西在保证了人的生存和尊严的同时,也筑就了人的软弱。所以文末,庄子提出“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是希望我们忘却生死,超脱于喜怒,一切能无心而动,动而不扰真性,这样便能真正地“藏身深眇”了。
全人就是这样的人。他和自然相配合,像造化一样让万物享受着自足的生活,却又不留有痕迹。而全人自己,在我们眼中不免傻气,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伟大,更不知道什么自然之天。他是这么自自然然地生活着,像虫儿一样自足,但又泽及身边的万物。几千年过去了,《庄子》被无数次翻开,全人的理想一直被人从心中唤起,可是这样无情无牵无挂的人真的是可以做到的吗?也许“万人如海”更实际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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