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御寇③

    列御寇 :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䪡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馀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女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51〕,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52〕;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53〕。古之人,天而不人。”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54〕,单千金之家〔55〕,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56〕;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57〕,故行有求〔58〕。兵,恃之则亡。小夫之知〔59〕,不离苞苴竿牍〔60〕,敝精神乎蹇浅〔61〕,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62〕。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63〕。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64〕,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65〕。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66〕。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67〕!
宋人有曹商者〔68〕,为宋王使秦〔69〕。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70〕,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71〕,困窘织屦〔72〕,槁项黄馘者〔73〕,商之所短也〔74〕;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75〕,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76〕,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77〕:“吾以仲尼为贞幹〔78〕,国其有瘳乎〔79〕?”曰:“殆哉圾乎〔80〕!仲尼方且饰羽而画〔81〕,从事华辞,以支为旨〔82〕,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83〕,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84〕!彼宜女与〔85〕?予颐与〔86〕?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87〕。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88〕,商贾不齿〔89〕。虽以事齿之〔90〕,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91〕;为内刑者,动与过也〔92〕。宵人之离外刑者〔93〕,金木讯之〔94〕;离内刑者,阴阳食之〔95〕。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96〕,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97〕。故有貌愿而益〔98〕,有长若不肖〔99〕,有顺懁而达〔100〕,有坚而缦〔101〕,有缓而釬〔102〕。故其就义若渴者〔103〕,其去义若热〔104〕。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105〕,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106〕,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伛〔107〕,再命而偻〔108〕,三命而俯〔109〕,循墙而走,孰敢不轨〔110〕!如而夫者〔111〕,一命而吕钜〔112〕,再命而于车上儛〔113〕,三命而名诸父〔114〕,孰协唐许〔115〕!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116〕,及其有睫也而内视〔117〕,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118〕,中德为首〔119〕。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120〕。穷有八极〔121〕,达有三必〔122〕,形有六府〔123〕。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124〕、偃佒〔125〕、困畏不若人〔126〕,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127〕,勇、动多怨〔128〕,仁、义多责〔129〕。达生之情者傀〔130〕,达于知者肖〔131〕;达大命者随〔132〕,达小命者遭〔133〕
人有见宋王者〔134〕,锡车十乘〔135〕,以其十乘骄稚庄子〔136〕。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137〕,其子没于渊〔138〕,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139〕!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140〕。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141〕。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142〕!’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143〕。”
或聘于庄子〔144〕,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145〕?衣以文绣,食以刍叔〔146〕,及其牵而入于大庙〔147〕,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148〕,星辰为珠玑〔149〕,万物为齎送〔150〕。吾葬具岂不备邪〔151〕!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152〕,何其偏也〔153〕!”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154〕,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155〕,神者征之〔156〕。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157〕,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注释〕 ① 列御寇: 即列子,郑国人。 ② 伯昏瞀(mào冒)人: 作者虚构的人物。 ③ 奚方: 犹“何故”,为什么。 ④ 惊: 惊异。 ⑤ 十浆: 十家卖浆的店铺。 ⑥ 馈: 赠送。 ⑦ 已: 通“矣”。 ⑧ 谍: 同“渫”,泄。 ⑨ 镇: 压服。 ⑩ 䪡(jī几): 招致。 ⑪ 特: 仅是。 货: 买卖。 ⑫ 赢: 赢利,赚钱。 ⑬ 劳: 操劳。 知: 通“智”。 ⑭ 彼: 指万乘之主。 ⑮ 观: 观察。 ⑯ 女: 通“汝”。 已: 通“矣”。 ⑰ 保: 归附。 ⑱ 屦(jù据): 用麻葛制成的单底鞋。 ⑲ 敦: 拄,支撑。 蹙(cù促): 皱。 颐: 下巴。 ⑳ 宾者: 替主人接引宾客的人。 ㉑ 跣(xiǎn显): 赤脚。 ㉒ 暨: 及。 ㉓ 发药: 比喻教诲之言。 ㉔ 而: 你。 豫: 愉快。 ㉕ 摇: 摇动。 而: 你。 本才: 本性。 ㉖ 无谓: 无益。 ㉗ 彼: 指同游者。 小言: 指细巧而不入大道的言论。 ㉘ 孰: 通“熟”,熟悉。 ㉙ 无能者: 指悟道圣人。 ㉚ 敖: 嬉游。 ㉛ 汎: 通“泛”,漂浮不定的样子。 ㉜ 缓: 人名。 ㉝ 呻吟: 吟咏。 裘氏: 地名,在今河南开封附近。 ㉞ 为儒: 成就儒名。 ㉟ 三族: 指父族、母族、妻族。 ㊱ 墨: 学墨家的学说。 ㊲ 翟: 缓之弟弟的名字。 ㊳ 之: 代指缓。 ㊴ 而: 你,指父。 子: 指翟。 ㊵ 予: 我,指缓。 ㊶ 阖: 何不。 良: 或作“埌”,坟墓。 ㊷ 秋、柏: 皆为树名。秋,借作“楸”。 ㊸ 报: 成就。 ㊹ 天: 天性。 ㊺ 夫人: 指缓。 ㊻ 贱: 怨斥。 ㊼ 井饮: 喝泉水。 捽(zuó昨): 揪打。 ㊽ 遁天之刑: 逃避自然天理所得到的刑罚。 ㊾ 所安: 谓自然之理。 ㊿ 所不安: 谓人为。 〔51〕 知: 了解。 〔52〕 之天: 合乎自然无为的天道。 〔53〕 之人: 合乎有为的人道。 〔54〕 朱泙漫: 姓朱泙,名漫。 屠龙: 谓屠龙之术。 支离益: 姓支离,名益。 〔55〕 单: 通“殚”,尽。 〔56〕 无兵: 不起交争。兵,争。 〔57〕 顺: 顺从。 〔58〕 行: 行为。 求: 贪求。 〔59〕 小夫: 指匹夫。或谓狭小之人。 〔60〕 苞苴: 草类,古人常用来包物,这里指相馈赠的礼物。 竿牍: 竹简,古代书籍,这里指以书中疑难问题请教别人。 〔61〕 敝: 耗费。 蹇浅: 指短浅琐碎的事。蹇,跛,引申为短。 〔62〕 太一: 谓提摄调和。 形虚: 指有形之物与虚无之道。 〔63〕 太初: 指未有天地之前的混芒境界。 〔64〕 无始: 即太初。 〔65〕 甘冥: 谓安寝。冥,通“瞑”,睡。 〔66〕 太清: 指虚静玄深的大道。 〔67〕 汝: 指上文的“小夫”。 知: 通“智”。 毫毛: 指卑陋细碎之事。 大宁: 极端宁静的境界。 〔68〕 曹商: 姓曹,名商,宋国人。 〔69〕 宋王: 指宋偃王。 〔70〕 王: 指秦王。 说: 通“悦”。 〔71〕 穷闾: 偏僻的里巷。 阨: 通“隘”,狭窄。 〔72〕 困窘: 贫困。 屦: 草鞋。 〔73〕 槁项: 干枯的脖子。 黄馘(xù旭): 脸面黄瘦。馘,脸。 〔74〕 短: 短处。 〔75〕 破: 使之破。 痈(yōng拥): 脓疮。 痤(cuó): 一种毒疮。 〔76〕 下: 卑下。 〔77〕 颜阖: 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78〕 贞幹: 筑墙时两头和两侧所用的木柱和木板,这里指国家重臣。贞,通“桢”,筑墙时用于两端。幹,筑墙时用于两侧。 〔79〕 瘳(chōu抽): 病愈。 〔80〕 殆: 危险。 圾: 通“岌”,危险。 〔81〕 羽: 羽毛。 〔82〕 支: 支辞,比喻荒谬之言。 旨: 正旨,比喻真理。 〔83〕 忍性: 矫饰情性。 视民: 炫示于人民。 〔84〕 上民: 成为人民的统治者。 〔85〕 彼: 指仲尼。 女: 通“汝”,指鲁哀公。 〔86〕 颐: 养。 〔87〕 视: 通“示”,教示。 〔88〕 天布: 天然的布施。 〔89〕 不齿: 鄙视。 〔90〕 齿: 提及。 〔91〕 金: 指刀锯斧钺之类。 木: 指棰楚桎梏之类。 〔92〕 动: 谓深心计较。 过: 谓忧愁后悔。 〔93〕 宵人: 小人。 离: 通“罹”,遭受。 〔94〕 讯: 审问。 〔95〕 食: 残食。 〔96〕 险: 险恶。 〔97〕 厚貌: 外貌淳厚,说明善于伪装。 深情: 情感藏得很深,说明隐藏的情感难于窥测。 〔98〕 愿: 谨慎老实。 益: 通“溢”,骄溢自满。 〔99〕 不肖: 不似。 〔100〕 懁(xuān宣): 急。 达: 通达。 〔101〕 坚: 坚强。 缦: 软弱,绵弱。 〔102〕 缓: 舒缓。 釬(hàn旱): 急。 〔103〕 就义: 追求仁义。 〔104〕 去: 抛弃。 〔105〕 卒: 通“猝”,突然。 知: 通“智”。 〔106〕 侧: 当为“则”字之误。则,仪则。 〔107〕 正考父: 孔子七世祖,宋国上卿,曾连事戴、武、宣三公。 一命: 指任命为士。 伛(yǔ雨): 曲背,表示恭敬。 〔108〕 再命: 指任命为大夫。 偻: 曲腰,表示更加恭敬。 〔109〕 三命: 指任命为卿。 俯: 身体伏近地面,表示极度恭敬。 〔110〕 轨: 法。 〔111〕 而夫: 凡夫。或谓鄙夫。 〔112〕 吕钜: 自高自大的样子。钜,大。 〔113〕 儛: 通“舞”。 〔114〕 名: 直呼其名。 诸父: 伯父、叔父。 〔115〕 协: 比,同。 唐: 唐尧。 许: 许由。 〔116〕 贼: 害。 睫: 当为“眼”字之误。下“睫”字同。 〔117〕 内视: 谓以有眼之心思虑。 〔118〕 凶德: 谓耳、目、鼻、口、心五者之欲。 〔119〕 中德: 指心。 〔120〕 吡(bǐ笔): 非议。 〔121〕 穷: 困厄。 八极: 指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端。 〔122〕 达: 通达、顺利。 三必: 指缘循、偃佒、困畏三者。 〔123〕 形: 通“刑”,危害。 六府: 指智、慧、勇、动、仁、义六者。 〔124〕 缘循: 一切循顺自然。 〔125〕 偃佒(yǎng仰): 谓俯仰随人而不得罪于人。佒,同“仰”。 〔126〕 困畏: 困于畏歉,怯懦。 若: 比。 〔127〕 外通: 通于外物。 〔128〕 怨: 招致怨恨。 〔129〕 “仁、义多责”句: 后面当补“六者所以相刑也”句,文意乃全。刑,危害。 责: 招致责难。 〔130〕 傀(guī龟): 广大。 〔131〕 肖: 小。 〔132〕 大命: 指万事万物的命数。 随: 谓随顺自然的运化。 〔133〕 小命: 指部分事物的命数。 遭: 谓安于自己的遭遇。 〔134〕 宋王: 宋襄王。 〔135〕 锡: 通“赐”。 〔136〕 稚: 骄。 〔137〕 纬: 编织。 萧: 芦苇。 〔138〕 没: 潜。 〔139〕 锻: 锤烂。 〔140〕 九重: 形容极深。 骊龙: 黑龙。 颔(hàn撼): 下巴。 〔141〕 遭: 逢。 〔142〕 奚: 何。 微: 一点点残馀。 〔143〕 齑(jī击)粉: 切成细末的菜,比喻粉身碎骨。 〔144〕 或: 有人。 〔145〕 牺牛: 用来祭祀的牛。 〔146〕 刍: 细草。 叔: 通“菽”,大豆。 〔147〕 大庙: 太庙,帝王的祖庙。 〔148〕 连璧: 两块并连起来的玉璧。 〔149〕 珠玑(jī机): 珍珠。圆的叫珠,不圆的叫玑。 〔150〕 齎(zī机)送: 持物以送葬,这里指送葬品。 〔151〕 备: 齐备。 〔152〕 彼: 指乌鸢。 与此: 给予蝼蚁。 〔153〕 偏: 偏心。 〔154〕 征: 征验。 〔155〕 明者: 自以为明达的人。 〔156〕 神者: 指自然天性。 〔157〕 入于人: 溺于人事。
〔鉴赏〕 《庄子》内篇多以义名篇,外、杂篇多以人、以物、以事名篇。本篇即以人名为篇名,列御寇即列子。关于《列子》与《庄子》的成书先后、作者以及文章真伪,历来众说纷纭。两书中有不少篇章重复或相似,例如本篇首段“列御寇之齐”以及《寓言》篇末段“阳子居南之沛”,同样也出现在《列子·黄帝》中,相为联属,文辞相差无几,难辨孰先孰后。宋末褚伯秀以“南华乐道前贤之善举”及“列文甚略,庄子特详”为由,推断《列子》在前而《庄子》在后,并赞许庄文较之列文“时见出蓝之青,精彩倍越”,谓两者相辅相成,“庄子得列文而愈富,列文赖庄子而愈彰”(见《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当可备为一说。
与此同时,历代学者对《列御寇》一文的优劣高下亦颇多争议。明陈深称其“微言尽露,殆启千金之关键,发其秘宝”,并进而推论《庄子》三十三篇成文愈晚,所思愈细,“即令柱下并生,难以傲视矣。”(见《庄子品节》)嘉许颇深。清人刘凤苞却以为此篇“虽多精要之语,亦只是碎玉零金,与全部精神血脉不相贯注。若非《天下》一篇作为后劲,则筋脉懈驰,实不足以归结一部《南华》。”(《南华雪心编》)将它看作《庄子》中“有句无篇”的一段“杂著”。值得注意的是,本篇人物对话间夹杂着一定的细节描写以及具有情节转折的语句,虽然不如《盗跖》中具备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刻画与情节起伏,但随着先秦文学的逐步发展,也隐约显现出后世“小说”的雏形。
《庄子》中的列子形象常常与大道咫尺天涯。内篇《逍遥游》中就曾有一段“列子御风而行”的文字: 列子虽然远离俗世功名,可以清虚飘渺地自在飞游,却仍然离不开所御之风,有所凭借而未达善境。庄子以此阐明“无所待”才能“游于无穷”。此篇《列御寇》则秉承庄子一贯作风,开章立义以列御寇为主角,却是虚写,再引出一位冷眼旁观的伯昏瞀人,才见得真意。“巧者劳而知者忧”,贤能之士,难免扬才露己,即使列子为人谦逊,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才德高于他人。此刻门前造访者纷至沓来,身旁众人似乎狎昵交游,亲善友好,但他们的附和之语就像酒精一样,初时令人沉醉不已,慢慢就会深入五脏六腑,长此以往终将使人中毒而不自晓。若不是列子略有所悟,仍知叩问伯昏瞀人药石之言,恐怕总有一天要在一己之见的回音里迷失本性。悟道的圣人取消所有的对立差别,不盲从他人,不固执己见,“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同样也是为了点明只有“无所求”才能得到真正的心灵安宁。而且,由“巧者劳而知者忧”数语,还可以看出庄子为了增加议论文字的音节美,有意无意地运用了一些韵语,怡神悦耳,出神入化,丝毫不觉腐朽的说教之气。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出自天性的大道根本无须告诸众人,它本身普通至极,随处皆是,但人们往往因为它的“普通”而对它视而不见,或者说,人们太习惯于矫情饰性的生活,突然放下面具反而会感到手足无措。这并非是无意忽视大道,而是在逃避大道中所蕴含的真诚。当“苞苴竿牍”一类细枝末节的客套成为了人际关系的主流,谁还能挣脱出来独保一份不计较付出与回报的真心?渐渐地,单纯与洁净的品质就成了“幼稚”的同义词,让每一个“成熟”的人弃之唯恐不及。最终,不仅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会主动选择“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的儒家思想为治世之道,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的芸芸众生也会无意识地顺从这种统治,哪怕他们内心也能感觉到它的不完美,哪怕不公平的等级思想给人生带来诸多苦痛,但“习惯”向来是任何制度最安全的窠臼,即使反抗,多半也是为了踏上金字塔的顶端,将前人的一切愈演愈烈。表面上看,礼乐政教、文章度数让古代文明变得灿然修明、坚不可摧,可本质上就是这些华丽的制度让人们众志成城地踏上了虚伪矫饰、奴役顺从的不归路,就好像《马蹄》篇中的伯乐驯服众马,破坏了它们的纯朴本性。
更有甚者,破坏者们还自以为施恩于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念念不忘。郑人缓即是一例。他不仅依靠儒学“泽及三族”,而且“使其弟墨”,儒墨之间辩论无休,缓终于在十年后殉身其中。其实缓不明白人的才性都是顺天而来,他一味执著于辩论的胜负,与真理大道相去日远,连自身也成为了无谓争辩的牺牲品。缓不安天理,将翟成墨的功劳归于自己的教化影响,居功自炫,无法释怀,愤恨以至于伤生,却还要托梦责怪其父,真可谓至死不悟。庄子说“今之世皆缓也”,实可击中不少人的心结,不失为透彻之语。世上最残酷的争斗,未必是在硝烟滚滚千里之外的征战地,而很可能存在于我们自己内心执迷不悟的焦灼忧虑之中。得道者旷然独存,不辨物我,心无挂碍,无施而无不施,无治而无不治。庄子一直提倡清净自守的“相忘于江湖”以及无求无待的“逍遥游”,就是因为看清了人间是非,不愿再混淆其中。
继而庄子借孔子之口揭出一句“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山川之险有形,人心之险无形,但凡体验过世态炎凉的人们,莫不闻此凋朱颜。针对知人心之难,文中又添出一段九征之法,用以观测他人的忠、敬、能、知、信、仁、节、侧、色,用心良苦,极尽机巧之能事。无独有偶,《吕氏春秋》中的“八观六验”、《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中的“六征”等同样也记载了先秦时期的品鉴人物之风。庄子向来顺天知命,反对刻意思虑,同文中亦有“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一语可证,所以后世学人多以为此段并非庄子本人所作,陈深曰:“九征涉于有心,非南华之道,非孔子先觉之贤,而后世防闲之术。”(《庄子品节》)胡朴安亦在《庄子章义》中引王船山之语曰:“‘人心险于山川’一段,与庄子‘照之以天’之旨,显相抵牾,编录者不审而附缀之。”
朱泙漫殚金屠龙,千日功成而技无所用;曹商舐痔疗痈,车侈一时而遗臭无穷。千金之珠,必藏于九重龙渊;得意之途,顷刻为伤身之境;庄子不为富贵所累,不因死生牵心,道尊万世而流芳不歇。生于无而返于无,出乎道而入乎道,形骸原为天地所赋,百年之后即与草木同腐,无人得免,何贪须臾?烟霞散尽,旷然无我,庄子排沧海而东,引星辰而上,“从此离尘纷,悠悠云中鸾。”(柳如是《皎皎明月光》)绝笔之辞,不以一家之言评定天下,而任万物顺流以期自平。清路尘,浊水泥,因此负彼,于心何忍?这世界曾经令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曾经令人失望的非得痛心决绝弃之离去。千载以后,但愿能重新找回那片蝴蝶翩翩舞起、荷香袅袅升烟的天地,不仅仅在依稀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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