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 : 闻在宥天下①,不闻治天下也②。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③;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④。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⑤?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⑥,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⑦,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⑧,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⑨,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⑩,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⑪。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⑫;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⑬,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⑭!
而且说明邪⑮,是淫于色也⑯;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⑰;说乐邪,是相于淫也⑱;说圣邪,是相于艺也⑲;说知邪,是相于疵也⑳。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㉑,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囊而乱天下也㉒。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㉓,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㉔!乃齐戒以言之㉕,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㉖,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㉗,无擢其聪明㉘,尸居而龙见㉙,渊默而雷声㉚,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㉛。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㉜:“不治天下,安藏人心㉝?”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㉞。人心排下而进上㉟,上下囚杀㊱,淖约柔乎刚彊㊲,廉刿雕琢㊳,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㊴。偾骄而不可系者㊵,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㊶,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㊷。然犹有不胜也㊸,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㊹,投三苗于三峗㊺,流共工于幽都㊻,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㊼。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㊽,诞信相讥㊾,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㊿,而性命烂漫矣〔51〕;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52〕。于是乎釿锯制焉〔53〕,绳墨杀焉〔54〕,椎凿决焉〔55〕。天下脊脊大乱〔56〕,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57〕,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58〕,桁杨者相推也〔59〕,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60〕。意〔61〕,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62〕,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63〕,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64〕!故曰: 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65〕,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66〕。吾欲取天地之精〔67〕,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68〕,以遂群生〔69〕,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70〕,物之质也〔71〕;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72〕。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73〕,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74〕,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75〕,筑特室〔76〕,席白茅〔77〕,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78〕,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79〕,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80〕?”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81〕,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82〕,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83〕,闭女外〔84〕,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85〕,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86〕,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87〕。”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88〕!”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89〕,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90〕,而人皆以为有极〔91〕。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92〕,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93〕,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94〕!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95〕,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96〕,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97〕。云将见之,倘然止〔98〕,贽然立〔99〕,曰:“叟何人邪〔100〕?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101〕。”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102〕!”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103〕,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104〕:“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105〕?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106〕,不知所求;猖狂〔107〕,不知所往。游者鞅掌〔108〕,以观无妄〔109〕。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110〕。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111〕,逆物之情〔112〕,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113〕。意〔114〕,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115〕!仙仙乎归矣〔116〕!”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117〕!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118〕,伦与物忘〔119〕,大同乎涬溟〔120〕;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121〕,各复其根〔122〕,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123〕;若彼知之〔124〕,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闚其情〔125〕,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126〕,示朕以默〔127〕;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128〕,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129〕!因众以宁所闻〔130〕,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131〕。此以人之国侥倖也〔132〕,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133〕!夫有土者,有大物也〔134〕。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135〕,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136〕,游乎九州〔137〕,独往独来,是谓独有〔138〕。独有之人,是谓至贵〔139〕。
大人之教〔140〕,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141〕。处乎无响〔142〕,行乎无方〔143〕。挈汝适复之挠挠〔144〕,以游无端;出入无旁〔145〕,与日无始;颂论形躯〔146〕,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147〕!睹有者〔148〕,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149〕,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150〕,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151〕,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152〕,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153〕,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154〕,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155〕,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156〕,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157〕,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158〕,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159〕,成于德而不累〔160〕,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161〕,薄于义而不积〔162〕,应于礼而不讳〔163〕,接于事而不辞〔164〕,齐于法而不乱〔165〕,恃于民而不轻〔166〕,因于物而不去〔167〕。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168〕,人道也。主者〔169〕,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 在: 谓优游自在。 宥: 谓宽容自得。 ② 治: 谓以礼乐、刑政进行人为的统治。 ③ 淫: 扰乱。 ④ 迁: 改变。 ⑤ 有: 哪里用得着。 ⑥ 瘁瘁(cuì脆)焉: 忧虑的样子。 ⑦ 毗(pí皮): 伤。 ⑧ 失位: 失常,失调。 ⑨ 中道: 中和之道。 成章: 有条理。 ⑩ 乔: 谓好高而过当。 诘: 谓议论相诘责。 卓: 谓特异,孤立。 鸷: 谓猛厉。 ⑪ 曾、史: 即曾参、史鳅。二人并以仁孝闻名于世。 ⑫ 给(jǐ挤): 足。 ⑬ 匈匈: 扰攘不安的样子。 ⑭ 情: 实。 ⑮ 说: 通“悦”,喜欢。 ⑯ 淫: 惑乱。 ⑰ 相: 助长。 技: 指机巧。 ⑱ 淫: 淫乱之声。 ⑲ 艺: 谓多才多能。 ⑳ 疵: 指是非之类弊病。 ㉑ 之: 此。 八者: 指上述所说的明、聪、仁、义、礼、乐、圣、智。 ㉒ 脔(luán峦)卷: 屈曲不舒的样子。 (cāng仓)囊: 专横暴戾的样子。 ㉓ 之: 指上述八者。 惜之: 犹言“爱之”。 ㉔ 过: 过了一些时日以后。 去之: 丢弃上述八者。 ㉕ 齐: 通“斋”。 ㉖ 儛(wǔ午): 通“舞”。 ㉗ 解: 离散。 藏: 通“脏”。 ㉘ 擢: 拔。引申为滥用。 ㉙ 尸居: 像死尸一样不动。谓其居处宁静。 龙见: 像龙一样腾现。谓其精神活跃。 ㉚ 渊默: 像死水一样静默。谓其沉默不言。 雷声: 有雷鸣一般的声响。谓其有不言之言。 ㉛ 炊: 吹。 累: 谓微细而累多。 ㉜ 崔瞿: 虚构的人物。 ㉝ 藏: 当为“臧”字之误。臧,善。 ㉞ 女: 通“汝”。 撄: 触犯,扰乱。 ㉟ 排: 排挤,压抑。 进: 推崇,器重。 ㊱ 囚杀: 谓憔悴。 ㊲ 淖约: 柔媚的样子。 ㊳ 廉刿(guì桂): 刚强坚贞。廉,棱角。刿,锋利。 ㊴ 县: 通“悬”。 ㊵ 偾(fèn奋)骄: 谓亢奋骄矜,不可禁制。 ㊶ 股: 大腿。 胈(bá拔): 大腿上的肉。 ㊷ 矜: 钳束。 规: 建立。 ㊸ 不胜: 不能制服天下。 ㊹ 讙(huān欢)兜: 也作“驩兜”,尧的臣子。或传为黄帝之子,又名浑敦。 崇山: 传说即今湖南大庸之崇山。 ㊺ 三苗: 尧时诸侯,封三苗之国。 三峗: 也作“三危”,在甘肃敦煌境内。 ㊻ 共工: 尧时水官,名穷奇。 幽都: 传说即今北京密云境内。 ㊼ 施(yì易): 延续。 三王: 谓夏、商、周三代的君主。 ㊽ 否(pǐ匹): 坏,恶。此指行恶之人。 ㊾ 诞: 荒诞不信实。此指夸诞之人。 ㊿ 大德: 人类的根本德性。 〔51〕 性命: 指性命中的真实之情。 烂漫: 散乱,丧失。 〔52〕 求竭: 汲汲于智慧,而丧尽了自然本性。 〔53〕 釿(jīn斤): 通“斤”,斧子。 制: 制裁。 〔54〕 绳墨: 能正木之曲直,借以比喻礼法。 〔55〕 椎凿: 肉刑之具。 决: 判决。 〔56〕 脊脊: 通“藉藉”,谓互相践踏。 〔57〕 伏处: 隐遁。 嵁(kān堪)岩: 山岩高深的样子。 〔58〕 殊死: 即斩首之刑。 相枕: 极言死者之多。 〔59〕 桁(háng航)杨: 加在囚犯脚上或颈上的刑具。 〔60〕 离跂: 脚底半离地。此处引申为企盼止乱救人。 攘臂: 谓捋袖伸臂,高谈阔论。 桎梏: 镣铐,在足曰桎,在手曰梏。此处泛指一切刑具。 〔61〕 意: 通“噫”,感叹词。 〔62〕 椄槢(jiē接xí习): 接合桎梏两孔的大梁。 〔63〕 凿: 用来固定桎梏的榫眼。 枘(ruì锐): 榫头。 〔64〕 嚆(hāo蒿)矢: 响箭。 〔65〕 广成子: 庄子所虚构的全面体认大道的人物。 空同: 虚构的山名。 〔66〕 精: 精髓,精微。 〔67〕 精: 精气。 〔68〕 官: 掌管,主宰。 〔69〕 遂: 成就。 群生: 天下万物。 〔70〕 而: 通“尔”,你。 〔71〕 物之质: 道的精髓。 〔72〕 物之残: 指阴阳二气。 〔73〕 不待: 未待。 族: 聚。 〔74〕 翦翦: 心地偏狭的样子。 〔75〕 捐: 抛弃。 〔76〕 特室: 远避喧嚣之声的斋室。 〔77〕 白茅: 白色茅草。表示洁净。 〔78〕 南首: 头朝南。 〔79〕 顺: 从。 下风: 下方。 〔80〕 长久: 谓长寿。 〔81〕 极: 极致,即精微。 〔82〕 摇: 扰乱。 〔83〕 内: 指精神。 〔84〕 外: 指耳目。 〔85〕 遂: 到达。 大明之上: 指至道。 〔86〕 一: 指至道。 和: 阴阳调和。 〔87〕 常: 通“尝”。 〔88〕 天: 天公,是黄帝对广成子的尊称。 〔89〕 彼其物: 指道。 〔90〕 无测: 变化莫测。 〔91〕 有极: 有形迹可寻。 〔92〕 百昌: 即百物。 〔93〕 参: 通“叁”。 〔94〕 缗: 通“冥”,昏暗。 〔95〕 云将: 虚构的名字。 〔96〕 扶摇: 生于东海的神木。 鸿蒙: 虚构的名字。有混然无象之义。 〔97〕 拊: 拍打。 脾: 通“髀”,大腿。 〔98〕 倘然: 惊疑的样子。 〔99〕 贽然: 拱立的样子。 〔100〕 叟: 对老人的尊称。 〔101〕 朕: 我。 〔102〕 吁(xū虚): 叹声,表示不以为然。 〔103〕 六气: 指自然变化的六种现象,即阴、阳、风、雨、晦、明。 〔104〕 掉头: 转过头来。 〔105〕 天: 对鸿蒙的尊称。 〔106〕 浮游: 游荡。 〔107〕 猖狂: 佚荡无拘束。 〔108〕 游者: 鸿蒙自指。 鞅掌: 纷纭众多的样子。 〔109〕 无妄: 指万物的真实面目。 〔110〕 放: 通“仿”,效仿。 〔111〕 经: 常道。 〔112〕 情: 真性。 〔113〕 止虫: 即“豸虫”。 〔114〕 意: 通“噫”,犹“唉”。 〔115〕 毒哉: 叹其治物为祸太深。 〔116〕 仙仙: 轻举的样子。 〔117〕 心养: 即劝其好好养心。 〔118〕 吐: 抛弃。 〔119〕 伦: 理。 〔120〕 涬(xìng幸)溟: 自然之气。 〔121〕 云云: 通“芸芸”,众多繁盛的样子。 〔122〕 根: 即道。 〔123〕 不离: 不离开大道。 〔124〕 知之: 指意识到自己返归大道。 〔125〕 闚: 通“窥”。 〔126〕 天: 指鸿蒙。 降: 赐。 德: 天德,天道。 〔127〕 默: 谓静默之行。 〔128〕 欲: 喜爱。 〔129〕 曷常: 即何尝。 〔130〕 宁: 安,坚信。 〔131〕 揽: 通“览”,看到。 患: 害。 〔132〕 侥倖: 指不停地追求私利的样子。 〔133〕 有土者: 犹言“有国者”。 〔134〕 大物: 指天下。 〔135〕 物物: 谓主宰天下。 〔136〕 六合: 谓天、地与四方。 〔137〕 九州: 上古时期的九大行政区域。 〔138〕 独有: 谓独能与大道往来。 〔139〕 至贵: 至高无上的尊贵。 〔140〕 大人: 即独有之人。 〔141〕 配: 响应者。 〔142〕 无响: 寂静无声。 〔143〕 无方: 不固定方位。 〔144〕 挈: 提。 汝: 指举世之人。 挠挠: 谓群动不已的样子。 〔145〕 无旁: 无所依傍。旁,通“傍”。 〔146〕 颂论: 容貌。 〔147〕 有有: 谓有物。 〔148〕 睹: 看。 〔149〕 任: 依凭。 〔150〕 因: 随顺。 〔151〕 匿: 模糊不明。 〔152〕 陈: 施行。 〔153〕 远: 指距离大道甚远。 居: 遵守。 〔154〕 亲: 有偏爱。 广: 推广。 〔155〕 节: 虚文礼节。 积: 会通。 〔156〕 中: 平庸。 高: 发扬。 〔157〕 一: 谓与自然为一体。 〔158〕 神: 神妙莫测。 为: 有所作为。 〔159〕 不助: 谓顺其自然而已。 〔160〕 不累: 不受其束缚。 〔161〕 会: 符合。 〔162〕 薄: 接近。 积: 积累。 〔163〕 讳: 拘束。 〔164〕 辞: 推辞。 〔165〕 乱: 搅乱。 〔166〕 轻: 轻视。 〔167〕 去: 抛弃。 〔168〕 累: 受牵累。 〔169〕 主: 君主。
〔鉴赏〕 天地运转自然而然,孕育万物生生不息。这天地之运转,万物之生息,皆秉持天道,因此天地万物方能浑浑沌沌,任情适性,得以纯然自化。天道无为,故人性应与天道同化,与万物同生,融入自然之中,得以纵情率性。这种自然无为的精神状态,庄子称之为“在宥”。之所以要“在宥”天下,是为了保全人的本性,使天下不能“淫其性”、“迁其德”,一旦人人都能“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治天下也就如同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欲谈治天下,则需先谈为何治天下和以何治天下。古往今来,劳心于治天下者,或为攘名夺利,或为天下大同。攘名夺利者自是被庄子嗤之以鼻,而为天下大同而奔走不倦的“圣人”,在庄子看来也如“蚊子负山”,不但不自量力,也是多此一举。崔瞿问老子说:“不治天下,安藏人心?”可见,欲使天下大同的人多半是为了人心向善,使天下和谐有序。庄子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要使天下和谐有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人为地干扰,让万事万物都“在之”、“宥之”,因为人心与天地万物相同,都有自己的自然本性,无智慧机巧,无善恶之分,自然也就无喜怒哀乐、愚智高下,自由发挥着自己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但圣人一出,却偏要人为造作,创造仁义道德来扰乱人心,制定法度礼乐来束缚人性,自以为能生养万民,却不知“道”生天地,本为“不生而生”,不得已而治天下,也须“不治而治”,让人心事物都保留自己的本性,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发挥自己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而一旦人为地去干扰,则必然引起混乱,不但不能安顿人心、匡正世人,反而使人心纷纷扰扰,天下分崩离析。于是人们开始处心积虑,卖弄机巧聪明,迷恋繁文缛节,追求浮躁虚华,醉心争名夺利,原本的自然本性一朝而丧失殆尽。
黄帝问于广成子,云将问于鸿蒙,都是想以有为治天下,但他们不知道天下之事,养生养心最为重要。黄帝、云将所要达到的目的不是养生养心,而是控制阴阳,使其顺从人意。这不但破坏了万物的本性,也破坏了人的本性,完全是舍本而逐末。故而广成子说:“(自黄帝治天下以来),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庄子认为这种欲以有为治天下的心理是十分狭隘的,因为人虽为万物之长,但其智力毕竟有限,而世上的事物却是无限的,以有限治无限,岂不如同痴人说梦?所以尧、舜即使劳心劳力,以至于“股无胈,胫无毛”,也未能把天下治理好;虽然以仁义来教化人们,自己却又反而要用武力才能征服三苗,流放讙兜。可见,仁义本不足以治天下,无为方能无不为。不治,则天下自在宽松,人心万物和谐质朴;人治,则人受其害,物受其残,天下熙熙攘攘,不得安宁。
老子对崔瞿说: 你快别再撩拨人心了!……在天地万物中,要说亢奋骄矜、不可拘缚的,也就数人心了!可见,人心是最不稳定、也最容易撩拨的,因此养生应当以养心为主。人心静,则会自然而然,随物而化;人心动,则会雕琢谋计,躁动不安。并且人心不动则已,一动则必然将自身的认识与意志扩张开来,结果是将自身的狭隘认识强加于万物,以自身的专制意志强加于世人。由此人与物之间互相摧残,互相凌虐,以至于万物凋敝、生灵涂炭;人与人之间互相猜疑,互相攻击,以至于不造刑制罪不足以约束。
既然天下本无须治,人心本不能治,人力本不足以治,那么“圣人”、“儒”、“墨”殚精竭虑,创造出仁义道德来匡正人心、治理天下,愿望虽好,但结果不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扰乱了人心,破坏了人性,还不如“在宥”天下,虚静无为,使万物自化。
但在现实社会中,人们往往凭藉着自己那极其有限而片面的知识,凭藉着自己也几乎无法控制的现代科学与工业技术,便自视为世界的主宰。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将知识看成人类征服自然最强大的工具,他所提出的“知识就是力量”,曾经是人们深信不疑的至理名言。千百年来,人类梦想着以自己的智力创造一个最完美的社会秩序,但大梦醒来,人们面对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人的智力发展得越快,就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们不断地追求更完美的社会,但在这种追求的过程中,人不但没有强大起来,反而沦为社会的奴隶,丧失了自我。此时此刻,庄子“逍遥”、“在宥”的无为思想,无疑为人们在纷繁冗杂、喧哗浮躁的现实中找到了一片安顿心灵的净土,它不断地提醒着人们,不要无视自然的法则,不要夸大自身的力量,只有“无为”,才是“无不为”的真正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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