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 :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①,数称谿工②。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③。称道数当④,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⑤。”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⑥?”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⑦,清而容物⑧。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⑨。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⑩,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⑪:“远矣,全德之君子⑫!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⑬。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⑭!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⑮,舍于鲁⑯。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⑰,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⑱,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⑲。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⑳,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㉑。”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㉒,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㉓:‘中国之民㉔,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㉕、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㉖,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㉗。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㉘,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㉙,目击而道存矣㉚,亦不可以容声矣㉛。”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㉜,而回瞠若乎后矣㉝!”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㉞,无器而民滔乎前㉟,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㊱!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㊲,万物莫不比方㊳,有目有趾者㊴,待是而后成功㊵,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㊶;效物而动㊷,日夜无隙㊸,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㊹,知命不能规乎其前㊺,丘以是日徂㊻。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㊼,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㊽。彼已尽矣㊾,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㊿。吾服女也甚忘〔51〕,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52〕!虽忘乎故吾〔53〕,吾有不忘者存〔54〕。”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55〕,方将被发而干〔56〕,然似非人〔57〕。孔子便而待之〔58〕。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9〕,其信然与〔60〕?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1〕,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62〕。”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63〕。”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64〕,口辟焉而不能言〔65〕,尝为汝议乎其将〔66〕: 至阴肃肃〔67〕,至阳赫赫〔68〕。肃肃出乎天〔69〕,赫赫发乎地〔70〕,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71〕。或为之纪〔72〕,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73〕,一晦一明〔74〕;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75〕,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76〕,且孰为之宗〔77〕!”孔子曰:“请问游是〔78〕。”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79〕。”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80〕,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81〕,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82〕。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83〕,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84〕,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85〕,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86〕!弃隶者若弃泥涂〔87〕,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88〕,夫孰足以患心〔89〕!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90〕;古之君子,孰能脱焉〔91〕!”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92〕,无为而才自然矣〔93〕。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94〕!微夫子之发吾覆也〔95〕,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96〕。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97〕。”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98〕,知天时;履句屦者〔99〕,知地形;缓佩玦者〔100〕,事至而断〔101〕。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102〕;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103〕,何不号于国中曰〔104〕:‘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105〕,故饭牛而牛肥〔106〕,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107〕。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108〕,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109〕,众史皆至〔110〕,受揖而立〔111〕;舐笔和墨〔112〕,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113〕,受揖不立,因之舍〔114〕。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115〕,臝〔116〕。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117〕,见一丈夫钓〔118〕,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119〕,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120〕;欲终而释之〔121〕,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122〕。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123〕:“昔者寡人梦见良人〔124〕,黑色而〔125〕,乘驳马而偏朱蹄〔126〕,号曰〔127〕:‘寓而政于臧丈人〔128〕,庶几乎民有瘳乎〔129〕!’”诸大夫蹵然曰〔130〕:“先君王也〔131〕。”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32〕,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133〕,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134〕。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135〕;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136〕;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137〕,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138〕?”臧丈人昧然而不应〔139〕,泛然而辞〔140〕,朝令而夜遁〔141〕,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142〕,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143〕,而又何论刺焉〔144〕!彼直以循斯须也〔145〕。”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46〕,引之盈贯〔147〕,措杯水其肘上〔148〕,发之,适矢复沓〔149〕,方矢复寓〔150〕。当是时,犹象人也〔151〕。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152〕,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153〕。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54〕,挥斥八极〔155〕,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56〕,尔于中也殆矣夫〔157〕!”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58〕:“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159〕,三去之而无忧色〔160〕。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161〕,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162〕,其去不可止也〔163〕。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164〕,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165〕。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166〕,方将四顾〔167〕,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168〕,盗人不得劫〔169〕,伏戏〔170〕、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71〕,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172〕,充满天地,既以与人〔173〕,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174〕,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175〕。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176〕。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177〕。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① 田子方: 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魏文侯的友人。 ② 数称: 多次称赞。 谿(xī奚)工: 姓谿,名工,魏国贤人。 ③ 里人: 同乡里人。 ④ 数当: 往往恰当。 ⑤ 东郭顺子: 虚构的人物。 ⑥ 尝: 曾经。 ⑦ 缘: 顺。 葆: 保持。 真: 自然真性。 ⑧ 清: 清冷。 ⑨ 意: 指邪恶之心。 ⑩ 傥(tǎng躺)然: 自失的样子。 ⑪ 前立臣: 站在面前的侍臣。 ⑫ 君子: 指东郭顺子。 ⑬ 至: 极点。 ⑭ 直: 但,只是。 土梗: 土人,土偶。 ⑮ 温伯雪子: 复姓温伯,字雪子,楚国怀道之人。 ⑯ 舍: 寄宿。 ⑰ 中国: 古时称黄河中下游一带为中国,此指鲁国。 ⑱ 陋: 拙。 ⑲ 是人: 此人。 ⑳ 蕲(qí其): 求。 ㉑ 振: 启发。 ㉒ 之客: 此客。之,此。 ㉓ 固: 本来。 子: 指其仆。 ㉔ 民: 人。 ㉕ 从容: 即动容,一举一动。 ㉖ 道: 通“导”,教导,引导。 ㉗ 之: 指温伯雪子。 ㉘ 吾子: 指仲尼。 ㉙ 夫人: 那人,指温伯雪子。 ㉚ 目击: 目光所及。 ㉛ 不可以容声: 用不着多说话。 ㉜ 奔逸: 疾驰。 绝尘: 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 ㉝ 瞠(chēng撑)若: 瞪眼直视的样子。 ㉞ 比: 亲热,亲近。 周: 周遍。 ㉟ 器: 权位。 滔: 当为“蹈”字之误。蹈,聚。 ㊱ 恶(wū乌): 感叹词,犹“唉”。 ㊲ 西极: 西方。 ㊳ 比方: 顺从太阳来确定方向。 ㊴ 趾: 足。 ㊵ 是: 指太阳。与下“是”字义同。 ㊶ 待尽: 等待自然的消亡。 ㊷ 效: 犹“感”。 ㊸ 隙: 间隙,空闲。 ㊹ 薰然: 自动的样子。 ㊺ 规: 规划。 ㊻ 日徂(cú殂): 与自然之化俱往。徂,往。 ㊼ 交一臂: 谓彼此相交而亲近。 ㊽ 女: 通“汝”,你。 殆: 大概。 著: 清楚地看到。 所以著: 指步、言、趋、辩、驰等明显的粗迹。 ㊾ 彼: 指粗迹。 ㊿ 唐肆: 过路亭。唐,道路。肆,即舍,亭舍。 〔51〕 服: 思,存念。 〔52〕 患: 忧虑。 〔53〕 故吾: 指不免于粗迹时的我。 〔54〕 不忘者: 指天地赋予我的长流而日新的真道。 〔55〕 新沐: 刚刚洗完头发。 〔56〕 被: 通“披”。 干: 晾干。 〔57〕 (zhé哲)然: 不动的样子。 似非人: 谓其形似木偶,而神游物外。 〔58〕 便: 借为“屏”,屏蔽。 〔59〕 眩: 眼花。 〔60〕 信然: 确实如此。 〔61〕 掘: 通“柮”,断木。 槁木: 枯木。 〔62〕 遗物: 遗弃万物,即超然物外。 离人: 离开世人,即超然尘世之外。 立于独: 站立于虚寂独化的境地。 〔63〕 物之初: 天地万物的本始,即至真至虚的道境。 〔64〕 困: 困惑。 〔65〕 辟: 开。 〔66〕 尝: 试。 将: 大概,大略。 〔67〕 阴: 阴气。 肃肃: 形容阴气寒冷的样子。 〔68〕 阳: 阳气。 赫赫: 形容阳气酷热的样子。 〔69〕 天: 当为“地”字之误。 〔70〕 地: 当为“天”字之误。 〔71〕 两者: 指阴气和阳气。 成和: 成为絪缊混沌的状态。 〔72〕 纪: 纲纪,纲维。 〔73〕 息: 增长。 〔74〕 晦: 指夜。 明: 指白天。 〔75〕 所: 处所。 萌: 萌发。 〔76〕 是: 指“物之初”,即真道。 〔77〕 宗: 主宰。 〔78〕 是: 指“物之初”,即真道。下“是”字与此同。 〔79〕 其方: 指游于大道真境的方法。 〔80〕 疾: 厌恶。 易: 更换。 薮: 草泽。 〔81〕 小变: 谓只是变动一下地点而已。 大常: 指根本。 〔82〕 胸次: 胸中。 〔83〕 所一: 指为万物所共有的真道。 〔84〕 四支百体: 指形骸。支,通“肢”。 〔85〕 滑: 扰乱。 〔86〕 丧: 失。 介: 介意。 〔87〕 隶: 隶属于势位的外物。 泥涂: 烂泥。 〔88〕 未始: 未尝,未曾。 极: 终极,穷尽。 〔89〕 患心: 使心忧虑。 〔90〕 至言: 变不失常之言。 修: 修饰。 心: 心德。 〔91〕 脱: 免。 〔92〕 汋(zhuó酌): 水自然涌出。 〔93〕 才: 才质,才性。 〔94〕 醯(xī希)鸡: 醋瓮中的小飞虫。 〔95〕 微: 无,非。 发吾覆: 揭开醋瓮之盖。可引申为“启蒙”的意思。 〔96〕 鲁哀公: 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距鲁哀公已有一百二十年,两人不能相见,可见此为寓言。 〔97〕 为: 学习。 方: 道术。 〔98〕 圜(yuán圆): 通“圆”。 〔99〕 句屦(jù聚): 方鞋。句,方。 〔100〕 缓: 当为“绶”字之误,丝带。 玦(jué): 玉器名,环形,有缺口。 〔101〕 断: 决断。 〔102〕 为: 穿。 〔103〕 固: 必,一定。 〔104〕 号: 号令。 〔105〕 百里奚: 姓孟,字百里奚,本是虞国人,虞被秦灭而入秦,以喂牛为生。 〔106〕 饭: 饲,喂。 〔107〕 与: 授。 〔108〕 有虞氏: 我国远古的部落名,居于蒲阪,在今山西境内,舜为其首领。这里指舜。 〔109〕 宋元君: 即宋元公,名佐,平公成之子。 图: 国中山川土地的图样。 〔110〕 史: 画工。 〔111〕 受揖: 接受宋元君的揖礼。揖,召见。 〔112〕 舐(shì试)笔: 以舌濡笔。 和墨: 调墨。 〔113〕 儃儃(tǎn坦)然: 舒闲的样子。 趋: 快步而行。 〔114〕 之: 往,到。 〔115〕 般礴: 箕坐,即坐时岔开两脚,其形如箕,是一种不守礼节的行为。 〔116〕 臝: 通“裸”,赤身露体。 〔117〕 文王: 周文王。 观: 巡视。 臧: 虚构的地名。 〔118〕 丈夫: 当为“丈人”之误。 钓: 垂钓。 〔119〕 有钓者: 谓别有钓意。 〔120〕 弗安: 谓有猜忌不服之心。 〔121〕 释: 放弃。 〔122〕 无天: 谓失去庇荫。 〔123〕 属: 会集。 之: 其。 〔124〕 昔: 通“夕”,夜间。 良人: 贤良之人。 〔125〕 (rán然): 通“髯”,多须。 〔126〕 驳马: 毛色不纯的马。 偏朱蹄: 有一蹄赤色。 〔127〕 号: 号令。 〔128〕 寓: 托付。 而: 通“尔”,你。这里指周文王。 〔129〕 瘳(chōu抽): 病愈。引申为免于苦难。 〔130〕 蹵(cù促)然: 惊惧的样子。 〔131〕 先君王: 指季历。 〔132〕 无它: 不当有所怀疑。 〔133〕 列士: 列爵于朝的士人。 坏植散群: 谓解散朋党。植,朋党之核心人物。 〔134〕 斔(yǔ庾): 通“庾”,古代谷物容器,一庾容相当于十六斗。 斛(hú胡): 古代谷物容器,一斛容相当于十斗。 竟: 通“境”。 〔135〕 尚同: 谓和光同尘。 〔136〕 同务: 谓与众同事,而不自异。 〔137〕 大师: 武官名,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大,通“太”。 〔138〕 及: 推及。 〔139〕 昧然: 无知的样子。 〔140〕 泛然而辞: 形容其拒绝回答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141〕 遁: 逃跑。 〔142〕 默: 别作声。 〔143〕 尽之: 谓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 〔144〕 论刺: 私下议论与讥刺。 〔145〕 循: 顺。 斯须: 犹“须臾”,一会儿。 〔146〕 伯昏无人: 虚构的人名。 射: 射箭。 〔147〕 引: 开弓。 盈贯: 满引弓,就是使弓弯到盈满的程度。贯,通“弯”。 〔148〕 措: 放置。 〔149〕 适矢: 第一箭刚离弦。适,刚。矢,作动词,发箭。 沓: 重新搭箭。 〔150〕 寓: 寄。 〔151〕 象人: 木偶。 〔152〕 逡巡: 背渊而退行。 〔153〕 揖: 揖弓,即向列御寇让弓。 进之: 请他上前。 〔154〕 潜: 测。 〔155〕 挥斥: 放纵。 八极: 指八方极远的地方。 〔156〕 怵(chù触)然: 恐惧的样子。 恂(xún旬)目: 即“瞬目”,转眼。 志: 意念。 〔157〕 殆: 危险,此指很难。 〔158〕 肩吾: 虚构的人物。 孙叔敖: 春秋时楚国人,贾之子,亦称敖。曾任楚庄王相,施教导民,三月而楚国大治。 〔159〕 令尹: 春秋、战国时楚国最高的官职名称,掌握军政大权。 〔160〕 三去之: 谓三次被免去令尹的职位。 〔161〕 鼻间栩栩然: 形容鼻息出入的恬适不迫。 〔162〕 以: 以为。 其: 指官爵等。 却: 拒绝。 〔163〕 止: 挽留。 〔164〕 其: 指可尊贵的东西。 彼: 指令尹这一官位。 〔165〕 亡: 同“无”。 〔166〕 踌躇: 悠闲自得的样子。 〔167〕 四顾: 高视八方。 〔168〕 滥: 使他淫乱。 〔169〕 劫: 威逼。 〔170〕 伏戏: 即伏羲。 〔171〕 大: 通“泰”。 介: 阻碍。 〔172〕 卑细: 低微。 惫: 困苦。 〔173〕 既: 尽,都。 〔174〕 楚王: 楚文王。 凡君: 指凡僖侯。凡,古代的国名,在今河南辉县西南。 〔175〕 三: 谓三人。 〔176〕 存: 真。 〔177〕 存存: 存真。
〔鉴赏〕 《齐物论》云:“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说明是非、彼此不必强加区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道理是凡人所难以悟解的。《老子》第七十章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王弼注:“可不出户窥牖而知,故曰‘甚易知’也;无为而成,故曰‘甚易行’也;惑于躁欲,故曰‘莫能知’也;迷于荣利,故曰‘莫能行’也。”道之所以常使人感到虚无缥缈,难以企及,或许就是因为人们欲念太多吧。然而,倘能在俗世中享受到“逍遥游”的境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为了给向往大道的人们以指示,《田子方》篇用十一则寓言故事来开示悟道之要诀。
开篇即为人们立了一个得道的楷模──东郭顺子。田子方说:“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可见,悟道之要诀,只在一个“真”字。因为在庄子眼中,“真”即是“美”。后文所说的不拘礼义也好,不求形迹也好,爵禄死生不入于心也好,蹈虚守真也好,得失两忘也好,都是要人们守住自然天真,唯其如此,才可能渐入于大道。
《老子》第二十五章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田子方》之言“真”,大概就是来源于老子所云“自然之道”吧?那么,守住自然真性,是何等关键!《山木》篇庄周游雕陵故事中庄周因“忘真”而遭虞人之辱,可以从反面例证守住自然真性的必要。
学禅也是如此,讲究见性成佛。五祖弘忍禅师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因为禅的真髓,就在自心中,不假他求。六祖慧能曾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唯有证悟到自性的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人,才能成佛。这和本文中老聃所说的“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正可互相发明。
日常生活中也常见类似的情形。中国人讲究吃,有源远流长的食文化。会吃的诸君大概有个经验: 越是鲜美的东西,越是要吃其本味,其烹调之法可能越是要简单。比如大闸蟹,若放上各种调料加以油煎或红烧或炒,那滋味肯定不如清蒸、配以一小碟姜末米醋佐味的好。现在科技昌明,蔬菜瓜果可以四季不绝。这本是好事,可人们仍有抱怨,因为其滋味大不如以前自然生长的好。
然而要守住自然真性,就必须不被外界纷纷扰扰的表象所迷惑。庄子讲逍遥游,实际上是努力追求精神上的无待于社会。在庄子看来,所有不属于自身的都可称之为外界,甚至可以说除了内心的都是外界的。温伯雪子不愿见鲁人,就是因为鲁人“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他们被儒家提倡的礼义迷惑,从而损伤了真性。鲁君以为“鲁多儒士”,也是惑于“举鲁国而儒服”的表面现象。列御寇不能为“不射之射”,也是被“高山”、“危石”、“百仞之渊”这些外物所迷惑,当然也就不能有所作为了。这些人最终只落得贻笑大方。
相反,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始终不被外界所迷惑者,才能够守住自然真性。“解衣般礴”的画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不被宋君的地位所惑,不拘于形迹,反被宋君赞为“真画者也”。孙叔敖“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始终不为爵禄所动,因而也无损于自己的真性,成为悟道真人。凡君不以国家存亡为念,认识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把“吾存”(即自然真性)看得比国家存亡还要重要,是真正能破除外界执迷的领悟大道者的形象。
说到领悟大道不必求行迹,禅门也如此认为。日本一休禅师正是这样的人。一次,一休禅师在比睿山下袒胸露肚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正逢山上寺院晒藏经(传说谁承受了从所晒的藏经上吹过的风,谁就可消除灾厄,增长智慧),信徒们不断涌上山,他们看到一休禅师的模样很不以为然,认为“有碍观瞻”。山寺的法师也跑来劝说一休不要如此没有威仪。一休却说:“你们晒的藏经是死的,会生虫,不会活动。我晒的藏经是活的,会说法,会作务,会吃饭。你说,哪一种藏经比较珍贵呢?”事实上,一休禅师是日本人最喜爱的禅师之一,不求形迹不讲威仪恐怕是他深受喜爱的原因之一罢?而不求形迹不讲威仪恐怕也是他之所以成为禅师的原因之一罢?
无论是领悟道家的“道”还是禅门的“道”,不求形迹同样重要,领悟儒家的“道”亦需如此。颜渊是孔门著名的弟子,儒学功夫已非一般,然而终不能效孔子之奔逸绝尘,也是由拘于行迹所致。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有这样的一个情节: 张三丰教张无忌一套自创的剑法,问无忌学得怎样了,无忌说忘记了一小半。过段时间,张三丰再问,无忌答忘记了一大半;张三丰对此表示满意。又问时无忌说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大为赞赏。最后,无忌说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才大功告成。这一特殊的情节,讲的也是不求形迹。小说中的张无忌,显然比颜渊更善于学习,他忘记的只是剑招,却领会了剑道。
剑招也罢,孔子的步、言、趋、辩、驰也罢,都只是“道”的形迹而已,要能不被其迷惑,透过它们领悟“道”的真义,是非要有一颗慧心不可的。
老子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就是告诫人们“道”是不能用一般的言语来言说的,因而悟道只能用特殊的方式。本篇所写孔子见老聃的寓言,说明要体悟至美至全的大道,就必须“游心于物之初”,因为只有在“物之初”时,大道才是未受丝毫亏损的。也就是说,“体道”是通过心灵的体悟来实现的,而且必须尽弃所知、成见,做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抛弃祸福、生死的念头,这样才有领会大道、亲见其本来面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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