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九书<sup>①</sup>

与元九书^① : 原文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②:夭之文,三光首之^③;地之文,五材首之^④;人之文,《六经》首之^⑤。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 根情,苗言,华声^⑥,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⑦,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注释
①《与元九书》,白居易给元九的一封信。元九即无稹,排行第九,故称元九。称行(háng杭)第是唐代人的习惯。此信是元和十年(815)在江州写的。白居易在信中总结了自己的创作经验,提出了自己的诗论纲领。他主张诗歌“为时”、“为事”而作。他要求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 提倡讽谕、比兴。这是“为时”、“为事”而作的创作原则的体现。在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他重视内容,但也不忽视形式,而要求二者的统一。白居易的文学主张集中而完整地表现在这封信里。这封信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②三才,即天、地、人。③三光,即日、月、星。④五材,即金、木、水、火、土。⑤《六经》,详该条。 ⑥华,即花。⑦愚騃i(ái挨) ,愚笨痴傻的人。
译文
文的由来很远了,天、地、人各有各的文: 天的文,以日、月、星为首,地的文,以金、木、水、火、土为首; 人的文,以《六经》为首。就《六经》说,以《诗经》为首。为什么?圣人感化了人心才使天下和平。感化人心的东西,莫不以感情为先,莫不从语言开始,莫不以声音为最切近,莫不以思想为最深刻。对于诗,感情是根,语言是苗,声音是花,思想意义是果实。上自贤人圣人,下到愚笨痴傻的人,小到小猪和鱼,隐秘到鬼神,各有不同的类属而气息相同,形体各异而感情一致,没有听到声音而不起反应,感情相接触而不感动的。
原文
洎周衰秦兴^①,采诗官废^②,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③。
注释
①洎 (jì季) ,到。②周代设采诗官,从民间搜集民歌,献给太师,配上乐曲演奏给天子听。《诗经》里的《国风》就是从各地采来的。③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这里主要指诗的讽谕作用。刓 (wán完) ,削掉。
译文
到了周代衰落和秦代兴起,采诗官被取消,在上面的人不通过诗歌考察施政的得失,在下面的人不用诗歌疏通人们的感情。终于使歌功颂德的风气流行起来,纠正错误的方法没有了。这时六义就开始削弱了。
原文
唐兴二百年^①,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②,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③。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④,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串今古,覙缕格律^⑤,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注释
①唐朝从公元618年建立,到白居易写《与元九书》的公元815年,将近二百年。②陈子昂,唐代诗人,今存《感遇诗》三十八首。③鲍防,唐天宝时诗人,他的《感兴诗》已失传。④风雅比兴,指美刺,讽谕。参看“读张籍古乐府”条。⑤覙缕(luá lǚ锣吕),细密。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见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
译文
唐朝建立已二百年,这中间诗人多得数不清。可以提出来的,陈子昂的《感遇诗》二十首; 鲍防的《感兴诗》十五首。又诗的杰出的作者,当时要算李白、杜甫。李白的作品才气横溢,奇特非凡,别人赶不上,但要寻找具有风雅比兴精神的,十首之中没有一首。杜甫诗最多,能流传的有一千多首。在贯通古今,细密推敲体制和音律方面,都最精妙最好,超过了李白。不过取他的《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一类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句子,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这样,何况不如杜甫的人哩!
原文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①。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②,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③,宰府有正人^④,屡降玺书^⑤,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⑥,身是谏官^⑦,手请谏纸^⑧,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注释
①乡赋,地方选拔人材的考试。公元799年白居易在宣城参加这种考试,考取后被送到京城长安参加进士考试。②公元802年,白居易应吏部考试合格后,任职校书郎,是校订、掌管图书的官。③皇帝初即位,唐宪宗李纯在公元806年即位,年号元和。④宰府有正人,宪宗初期的宰相杜黄裳、郑絪等,都比较正派。⑤玺 (xǐ喜) 书,皇帝下达的文书。玺是皇帝的印。⑥擢 (zhuó酌),提拔。公元807年。白居易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为皇帝亲近的顾问兼秘书官。⑦公元808年,白居易任左拾遗,仍兼翰林学士。左拾遗是谏官,可以劝谏皇帝。⑧唐朝制度,谏官每月领取一定数量的纸张,作为劝谏之用。
译文
家里贫穷多事,二十七岁才参加乡赋。考取进士之后,虽然准备特科考试,也没有停止写诗。到被任命为校书郎时,已满三四百首。有时拿出来给象你一样的朋友看,见到的人都说它好,其实我还没有摸着作诗的门径。自从在朝廷任职以来,年纪渐大,经历的事情渐多,每当和人谈话,总是询问当时的大事,每当读历史书,常探求一些道理,才开始懂得文章应该为时代而写,歌和诗应该为现实而作。当时是宪宗即位的初期,宰相府有正派的人,多次下诏书,访问人民疾苦。我在这时,升任翰林学士,又任谏官, 每月领取谏纸，除向皇帝打报告外,有可以帮助人改正过失,能弥补政治上的缺陷、而难于明说的,就写成诗歌,想渐渐一步步传到皇上耳朵里。
原文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 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译文
从长安到江南西道的三四千里路上,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旅馆、客船上,往往题写着我的诗;作官的和一般人民、和尚、寡妇、没有结婚的女子,也常常诵读我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