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字与神话 : “神话”是外来词。不过,分析一下“神”字的涵义,有助于了解“神话”这个概念。《说文》:“申,神也。”申是神的初文。又“虹”的籀文从申,许慎说:“申,电也。”申电同文,其字作 ,金文作 ,甲骨文作 。 杨树达说:“皆象阴阳激燿之形。其诸点散见者,亦象电光散出闪烁不定之形。”(《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16页)按照原始思维,“阴阳激燿”“闪烁不定之形”,正是自然界神秘莫测、变化神速的象征,“申”字的构造很能反映这种原始自然观。“神”字由申分化而来。《说文》:“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郑玄对“天神”的解释是:“谓五帝及日月星辰也。”(《周礼·春官·大师乐》注)《礼记·祭法》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说苑·修文》:“神灵者,天地之本,而为万物之始也。”古人对于“神”的解释已具有神话的色彩,如“万物有灵”,借助想象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研究汉字与神话的关系,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研究汉字的起源神话,二是从汉字的角度揭示某些神话的内涵、起源、根据。汉字的起源神话,文献材料不多,众所周知的就是仓颉造字。《春秋元命苞》说,仓颉“四目灵光,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原始人对自然的崇拜、借鉴、模仿,对文化英雄的神化,是这则神话的思维基调。
利用汉字这把钥匙来发觉神话中人名、地名的隐秘,进而揭示某一神话的整体内涵,是神话研究的基础工作,前人在这方面已经作了不少研究,但有些神话名无定字,内容矛盾,记载不一,背景不明,索解者各执一端,或妄言同音假借,纠葛不清。我们给自己规定了这样的索解原则:文字、文化背景、神话主线三者互相求,互相支持、印证。以考索字的形音义为前提,再与某一神话的主线相接合,并证之以文化精神、背景,力图将三者互相依存的关系揭示出来。
1.开辟神话
在汉族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中都流传着盘古开天地的神话。最早记载这个神话的著作是三国时代吴国徐整的《三五历纪》: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 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后乃有三皇。数趣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这则神话的内涵很丰富,体现了古人一些基本哲学观念。浑沌元气,阴阳二气,天地两仪,数分奇偶、天地、阴阳。这些哲学观念与“盘古”有什么关系呢,古人为何要将开辟神命名为“盘古”呢?这得从“盘”字说起。
盘是一种器皿,其状多为圆形。古人经过劳动实践和对天体的观察,对于圆形的认识不断深化、哲理化。新石器时代出土的陶制炊具、生活用具,其形状总是圆的。圆形器皿既便于制作,且容量大,使用方便。古人抬头看天,天也是圆的。无论盖天说还是浑天说,天都是圆的。天既然是圆的,开辟天地的神自然也应该是圆的。这是盘古得名的第一个原因。徐整的记载说“天地浑沌如鸡子”,那么生于其中的盘古应是浑天说的产物。
盘古依靠什么力量来开辟天地呢?盘字所从的般,具有声兼义的作用。般字有旋转的意思。许慎说:“般,从舟从殳,殳所以旋也。”古汉语中“般旋”、“盘桓”,都有旋转之意。天地的开辟就是靠浑沌中阴阳二气的分化、撞击、旋转。盘字正是这种旋转运动的准确表达,这是盘古得名的第二个原因。河南淮阳民间木版画的盘古神像,胸前有一个浑圆的太极图,盘古右手托其下,左手抚其上。这幅神像把盘古与太极图联系起来,寓意深刻。王红旗说:“近几年,学术界逐渐形成了新的认识,认为太极图渊源于新石器时代彩陶上的两鱼追逐图形和纺轮旋转图形。其实,太极图并不仅仅来源于两鱼相逐图,在远古的许多图案、符号、绘画中都可以找到它的原形,……太极图的盘旋结构,可能来源于远古人对各种事物的观察,如螺壳的旋涡,水的旋涡,风的旋涡,蛇的盘旋,野草出芽时的旋转状态,纺轮旋转,特别是胎儿在母腹中的卷屈状,使他们认为这种盘旋结构是有活力的生命象征。”(《神奇的八卦文化与游戏》50—52页)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盘古是这种“有活力的生命象征”的总代表。
过去有人根据“声训可通”的原则,断定盘古即盘瓠。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记载,盘瓠乃高辛氏的养狗,与开天辟地无关,很难说二者为一人。也有人认为:“盘古犹言盘固。”(《幼学故事琼林》卷一注)亦不可从。这个“古”应是远古、上古的意思。盘古并非历史人物,乃后人根据浑沌神之类的神话塑造出来的神灵,其中的“古”字正含有追朔历史的意味。
2.始祖神话
盘古开天地之后,大地“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太平御览》)七八引《风俗通义》)女娲造人之后,又职掌婚姻,是曰神媒。《路史·后纪二》注引《风俗通》:“女娲,伏希(羲)之妹。”唐·李冗《独异志》卷下:“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妇。”清朝人赵翼认为女娲为男性。他说:“女娲古帝王之圣者,古无文字,但以音呼。后人因音而传以字,适得此女娲二字,初非以其为妇人而加此号也。……则女娲亦但系创造婚姻媒约之人而非女身也。”(《陔余丛考》卷十九)赵翼昧于史前史,缺乏人类学知识。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神话所述始祖群永远都是藉着妇人出现,她有时被弟兄伴着,有时被图腾兽伴着,未尝被丈夫伴着。有些神话显明地描写初始女祖传种的方法,她最初传嗣的方法……或在水中浴身,被鱼咬破。她既这么被大自然‘开发’了之后,一个魂灵小孩就要钻到她底子宫,使她受孕。因此,神话所显示的,不是父亲创造的能力,乃是女祖自然的生育能力。”(《两性社会学》104页)女娲是母系社会某一氏族的始祖神,而且与乃兄伏羲结为夫妇,可与马林诺夫斯基的说法相印证。
女娲这个名字与她的业绩有无必然的联系呢:赵翼说:“古无文字,但以音呼,后人因音而传以字”,这个道理不错,但“得此女娲二字”,似非偶然。“女”字的来由,已论证如上,“娲”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娲与蛙同音,女娲氏就是以蛙为图腾的氏族。此说似难成立,蛙在上古属影母支部,娲属见母歌部,郭璞《山海经》注音瓜。论音转,二字可以通借,但蛙与女娲的业绩很难建立起内在的联系。闻一多先生通过“伏羲女娲与匏瓠的语音关系”,论证伏羲女娲就是葫芦。进而认为:“伏羲与女娲,名虽有二,义实只一,二人本皆谓葫芦的化身,所不同者,仅性别而已。”(《伏羲考》)闻说自可成为一家之言,但与新石器时代的文化背景很难契合。
要弄清“娲”字的涵义,还得从“伏羲”说起。《风俗通义·皇霸》说:“伏者,别也,变也;戏者,献也,法也。伏羲始别八卦,以变化天下,天下法则,咸伏贡献,故曰伏羲也。”这个释义以画八卦为据,抽象的、理性的意味很浓,与原始氏族的命名规律不符。《初学记》引《帝王世纪》曰:“庖牺氏,风姓也,蛇身人首。”“取牺牲以充庖厨,故号庖牺氏,是为牺皇。后世音谬,故谓之伏牺,或谓之密牺。”(卷九)此说最近情理。其中“取牺牲充庖厨”六个字,看似平常,实则透露了由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曾发生过一次食物生产革命的消息。这场革命的主要内容就是人类由采集食物转变为生产食物,也就是由单纯游猎转变为豢养动物,由四处采集转变为谷物栽培。《周礼·天官·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庖牺氏就是庖人之始祖神。《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伏羲氏是网的发明者,是豢养、驯服动物的首创者,所以被称之为伏羲氏(古无轻唇音,“伏”与“庖”均並母字),并被尊之为神。
明白了庖牺氏的涵义,女娲氏的得名也可思过半矣这个名字与食物生产革命的另一内容——谷物栽培有着密切关系。谷物栽培表明人类的食物结构、饮食方式发生了重大变革,由杂食变为谷食,由直接用火烤食变为间接用火煮食,制陶业开始发展起来,而“陶器首先是作为炊煮器被制造出来的”(陈恩志《论新石器时代革命及其主要文化特征》)。陶制炊煮器又以釜甑作为始祖。在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遗址中,釜是第四文化层唯 一的炊器,甑是第三文化层开始出现的蒸器。“这种事实表明,釜甑不是同时产生的,而是先有釜,后有甑。这点很符合人类对于水和水蒸气的认识过程和利用过程,即先知利用沸水‘煮粥’,后知利用水蒸气‘蒸饭’。”(葛治功《釜甑的起源和发展》)釜就是锅,锅首创于母系氏族,在当时是 一项伟大的发明,发明者就是被称为女娲氏的氏族。娲就是锅的意思。女娲氏的得名,与有巢氏、燧人氏、庖牺氏、神农氏,以及陶灶发明者皋陶的得名,性质完全相同,都是以重大发明为名。
以娲为锅,其证有三。
在古文献中,娲字仅用于女娲氏,别无他义。籀文写作��,从女从��,��亦声。《说文》:“��(��),秦名土鬴(釜)曰��,读若过。”段注:“今俗作锅,土釜者,出于匋也。”也就是说,在籀文中,女娲写作女��,娲��音义均同,��字取义于��,作为女��氏专称,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故造字者特加女旁。����同源,��锅为古今字,这是女娲即女��(锅)的确证。古今说女娲者,忽视本字本义,往往乞灵于假借,真可谓失之眉睫。
其证二:据文献记载,女娲的业绩主要有二,除了上面提到的“抟黄上作人”,还有“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淮南子·览冥》)。这两条材料均与锅、与彩陶文化有关。所谓“抟黄土作人”原本应是在陶器上绘制人面纹样,这是女娲氏氏族的又一发明。陶器上的人面纹样有的是规整的圆形,锅(釜)也是圆的,其他陶器也是圆的,这使我们联想到武梁祠石室画像中的伏羲女娲交尾图,在这个图中,女娲持规,伏羲持矩。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女娲氏发明了规,伏羲氏创造了矩,我觉得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圆规的产生与圆锅的生产无疑有密切联系。由锅到规,可证先民的智力已相当发达。当然,女娲时代的规和矩,其具体形制不一定同于武梁祠画像中的规和矩,这是用不着强调的。“炼五色石”也是女娲氏氏族的一项发明,它的实质就是从矿石中提炼出红色、白色等(其色不一定有五,“五色”是后人的观念),原本是用这些颜色涂饰陶器,而一经发展为神话,就变为补苍天了。
其证三:在《诗经》时代,锅可以作女性的隐语。闻 一多在《说鱼》中解说“谁能烹鱼,溉之釜鬵”时说:“溉释文本作摡,……‘概之釜鬻’就是‘给他一口锅’,釜鬻是受鱼之器,象征女性,也是隐语。”其说绝妙。笔者进而认为,锅(釜)在史前时代曾是女性生殖器的隐语。《易·说卦》:“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来知德说:“为釜者,阴虚也。”“阴虚”不等于女性生殖器,但女性生殖器无疑属于“阴虚”之列。“女娲”的娲既源于炊具,又为女性生殖器的隐语,这样,就不难理解女娲造人这则神话的演变过程了,也不难理解武梁祠画像的交尾形象了,二者均隐含着对生殖器的崇拜。玛格丽特·米德《三个原始部落的性别与气质》说,德昌布利部落“男人房子的屋顶上,有 一樽女人的木雕像,阴户被极端地夸大,上面还涂上了鲜红的颜色”(258页)。这条材料有助于我们理解女娲的“娲”。
黄帝既是天神,又是中原各族的始祖神。黄帝的“黄”是“皇”的假借字,顾颉刚、朱芳圃都已指出这一点。顾说:“皇与黄既通作,斯‘黄帝’即‘皇帝’,亦即‘皇天上帝’。”(《史林杂识》184页)朱说:“黄帝即皇帝,犹言惟皇上帝,皇皇上帝。皇,本字;黄,通假也。”(《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121页)根据唐兰的考证,黄是尪的本字,“象人仰面向天,腹部膨大”(《光明日报》1961年5月9日)。随着神话时代的结束,五行说的兴起,人们以五色配五方、五帝。土属中央,其色黄,其帝为黄帝,黄帝以土德王天下,其余四帝为白、青、赤、黑。自此以后,误以黄帝之“黄”用的是本字,随之而来的是黄颜色也特别尊贵。
黄帝,《山海经·西山经》作“帝江”,《大荒东经》以及《左传》作“帝鸿”。江、鸿与黄音近相通。其构词特点为中心词在前,与“后稷”、“后羿”、“公刘”结构同。后稷即稷后,公刘即刘公,帝江、帝鸿即江帝、鸿帝,也就是黄帝。
中华民族由多中心、多元区域性的逐步融合而成,黄帝在这个融合过程中起过重大作用。他率领以熊、罴、貔、豹、虎为图腾的各部落,用战争的手段先后征服了炎帝、蚩尤,奠定了华夏族的基础。《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名轩辕。轩辕既是地名,又是国名,又为氏名,在神话中为上天主雷雨之神。《史记·天官书》:“轩辕,黄龙体。”龙为水物,水为云生,黄帝“乘龙扆云”(《大戴记·五帝德》),百官师长以云为名号。
儒家言必称尧舜,《论》《孟》中不见黄帝的名字,而道家、法家推崇黄帝,晚周形成黄老之学。齐侯因敦有“高祖黄帝”,这是黄帝见于彝器之始,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十大经》称黄帝为“黄宗”,因为黄帝“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践立(位)履参,是以能为天下宗”。
3.农业神话
传说黄帝与炎帝(即赤帝)是兄弟,黄帝姓姬,炎帝姓姜,后来兄弟阋墙,阪泉一战,炎帝被诛。《庄子·盗跖》说:“神农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在母系氏族社会中,兄弟各姓,这是正常现象,即使互相残杀,也不稀奇。
神农又写作“神戎”。《战国策·秦策一》:“神农伐补遂。”1972年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膑兵法》作“神戎伐斧遂”。农为泥母冬部字,戎为日母冬部字,二字可通假。
有的文献记载,神农与炎帝为二人,不可从。把神农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农神,他是新石器时代进入农业生产的部落的宗神,也是部落名称,而非私名。《吕氏春秋·慎势》说:“神农十七世有天下。”一世三十年,可见神农氏这个部落有五百余年的历史。神农氏为何称为炎帝或赤帝?帝号赤,是与黄帝相配;帝号炎,与早期农业社会实行火历有关。《说文》:“炎,火光上也,从重火。”《左传·昭公十七年》:“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又《哀公九年》说:“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火,即“七月流火”之“火”。庞朴在《火历钩沉》中指出:“‘以火纪’,就是以大火的视运行来纪叙时节,规定人事。”(《中国文化》1989年12月)根据庞朴的考证,我国历法在阴阳历之前,曾经实行过火历,即以大火星的出没作为播种收获的依据。大火星也叫辰,辰之本义为农具,即蜃。大火星以农具命名,“農”(农)字也从辰取义,正反映了原始社会农业与大火的密切关系,也可证神农号称炎帝,从文化理据方面能得到确切的说明。
神农氏又号烈山氏,也作厉山氏。《礼记·祭法》:“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烈山氏的由来,据《路史·炎帝神农氏纪》说,因其母“生神农于烈山之石室”。庞朴说:“《左传·昭公 二十九年》有‘烈山氏’,经师或以为炎帝之号,或以为神农之号,其实都是烧荒种地的意思。”(《中国文化》1989年12月),证之以“益烈山泽而焚之”,我们认为神农氏尚处在刀耕火种时代,烈山氏的得名反映了当时的耕作方式。
4.配偶神话
后羿与常娥是一对配偶神。他们既是天神,又是人神。这对夫妻以常娥窃药奔月而告终。
弓箭发明于新石器时代,是生产技术的重大进步。关于后羿的神话,歌颂了先民用高超的射术战胜自然界的种种灾害。文献上有三个羿。一个是商代祖先帝喾的射官,见于《说文》;一个是尧时射日的羿,见于《淮南子·本经》; 一个是夏代有穷氏部落的领袖,见于《左传襄公四年》。《说文》有两个羿字。一见于羽部,写作“��”。许慎说:“羽之��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从羽幵声。” 一见于弓部,作“��”。许慎说:“帝喾射官,夏少康灭之。从弓幵声。《论语》曰:‘��善射。’”段玉裁注:“��与��,古盖同字。”刘宝楠《论语正义》也说:“����一字,今作羿,隶体省变。”幵,隶体变为廾,形旁从弓或从羽,都证明羿是善于射箭的英雄。从羽也与箭有关。徐灏说:“��风,犹言御风也。羽箭��风,善射者因以为号。”羿既是“善射者”之号,三个羿无疑是同一部落世袭其职的首领。赵彦卫《云麓漫钞》说:“羿是射官,世有其人,非一人也。”(卷九)
嫦娥是月神,她的名字有多种写法。《吕氏春秋·勿躬》作尚仪,《世本·帝系》作常仪,《山海经·大荒西经》作常羲,《归藏》作常娥,《礼·檀弓上》疏引《大戴礼·帝系篇》作常宜,《淮南子·览冥》作恒娥,避汉帝刘恒讳,改为姮娥,《搜神记》作嫦娥。这些文字上的差异,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尚、常、嫦都是阳部字,恒、姮均蒸部字,蒸阳可以旁转;仪、宜、娥均疑母歌部字,羲为晓母歌部字。这多种不同写法,均指嫦娥一人。
《山海经》、《大戴礼》均以嫦娥为帝俊(即帝喾)之妻,生了十二个月亮。《淮南子》说嫦娥是后羿的妻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览冥》)。许慎注:“常娥,羿妻也,逃月中。”(见《昭明文选》郭璞《游仙诗》李善注引)这种记载的不同,是神话在流传过程中演变的结果。所谓生十二月,与羲和生十日性质相同。十日原指以天干甲至癸日命名,十二月即十二地支,以十二地支为十二个孩子命名,在此基础上演变为十二个月亮,又演变为窃药奔月。嫦娥奔月之后,变为月精,物成精则经久不变,故名之曰“常”、“恒”。“娥”是女人的美称。《方言》 一:“娥,好也。秦曰娥,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
嫦娥作为月中仙子,虽可长生不死,不过,弃夫出逃,独身幽居广寒宫,未免寂寞无聊。所以,李商隐说: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5.战争神话
蚩尤、夸父、刑天都是反抗黄帝的战神,三人都被黄帝杀死。
《山海经·大荒东经》:“应龙处南极,东蚩尤与夸父。”又《大荒北经》:“应龙已东蚩尤,又杀夸父。”应龙为有翼之龙,属于黄帝部落的图腾神。蚩尤为少昊氏的部落首领,传说为剑铠矛戟等兵器的发明者,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郑玄注《周礼·春官·肆师》写作蚩蚘,马王堆帛书《十大经》写作之尤。何谓蚩尤?孔广居《说文疑疑》说:“愚意尤之本义,乃蚩尤之尤,从人又声。尤有异也、过也、甚也之训。蚩尤二字,疑皆因是人而立文,蚩从虫,尤从人,虫训蝮也,命之曰蚩尤者,盖言其毒如蝮而形似人也。”朱骏声说:“蚩尤盖以痴之尤异者为训。”(《说文通训定声·颐部》)孔朱所言,均为贬义。其实,在汉朝初年,蚩尤作为战神、兵神,还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刘邦起义“立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廷”(《汉书·高帝纪》)。蚩尤为叠韵联绵字,应是某种动物的名称,故《说文》释蚩为虫,郑玄写作蚩蚘。蚩尤氏盖以这种动物为氏族图腾。
夸父,《西山经》作举父,《海外北经》作博父。夸与举均鱼部字,声母亦相近;夸(举)与博可能是由复辅音k’/kp-分化而来。《西山经》对“举父”的描写是:“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袁珂疑“虎”是尾字之误)而善投,名曰举父。”郭璞注:“或作夸父。”《淮南子·地形》:“夸父弃其策,是为邓林。”高诱注:“夸父,神兽也。”朱芳圃认为:“夸父即貜父。”(《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109页)《尔雅·释兽》:“猱蝯善援,貜父善顾。”郭注:“似猕猴而大,色苍黑,能攫持人,好顾盼。”《说文》作“玃”,许慎释为“母猴也”。朱芳圃的意见可从。玃为见母铎部字,与夸、举、博音近。夸父、玃父都是叠韵联绵字,是夸父氏族的动物图腾。夸父逐日的神话由母猴健走演化而成,也表现了夸父氏族的英雄气概。这个氏族是炎帝后裔,与蚩尤联盟反帝,夸父战败被杀。
形天也是炎帝这 一派的。《海外西经》说:“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帝指黄帝。形天有的本子作形夭,夭乃天字之误,天指人首。形是刑的假借字。《说文》:“刑,刭也。”段注:“刑者,刭颈也,横绝之也。”刑天正是横绝其颈。玛格丽特·米德《三个原始部落的性别与气质》说:“塞比克河中游这些野蛮的土著认为猎捕人头是男人的天职。”(中译本232页)形天断首的神话可能反映黄帝时代也有猎捕人头的风俗。
6. 自然神话
自然神颇多,这里只从文字语言的角度介绍雷神与河神。
雷神名叫丰隆,又写作焚轮,又名颓。《尔雅·释天》:“焚轮谓之颓。”闻一多说:“焚轮盖即丰隆之转。古称雷师为丰隆,《淮南子·天文篇》:‘季春三月,丰隆乃出。’《汉书·司马相如传·大人赋》:‘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濞 ’,《文选·思玄赋》:‘丰隆軯其震霆兮’,皆谓雷也。”(《古典新义》上,221页)
颓又见于《诗经·谷风》:“维风及颓。”毛《传》:“颓,风之焚轮者也,风薄相扶而上。”按毛说焚轮为旋风。
马学良说:“二说似相矛盾。但是如果我们参考藏语’brug(比较汉语“丰隆”)兼有‘旋风’和‘雷’二义,而藏语中也有’br->d-式音转,就知道汉儒旧诂和闻先生新解原可并存不悖。这样,我们就可以初步推断:‘颓’的原始音是b ‘l-(>d‘-),原始义是‘风雷’。……彝文经籍《宇宙人文论》中说‘主管云是云君,叫弥宏陇。’弥宏陇盖即丰隆之译音,其义与《离骚》所载为云君恰合。”(《中国语文》1989年第6期)
“丰隆”、“焚轮”应是象声字,形容雷声。风雷、风云都是密切相关的自然现象,故《离骚》王逸注:“丰隆,云师,一曰雷师。”毛《传》以之为旋风。
河神名叫冯夷,或写作冯迟、冯逸、冰夷,音近通用。朱芳圃说:“按河伯本水鸟,畏��攫食,故深藏于渊。冯夷,河伯名,即水神,以声类求之,当即。……以鸟而居水中,反于常情,因生疑惑,遂由幻想而构成水鸟为河伯之神话。”(《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29页)朱氏因声求义,虽非确证,可备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