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字与姓、氏、名、字 : 古时候,并不是每 一个人都既有姓、有名,又有氏、有字的。姓、氏、名、字的享有权和个人的身份、地位、家族、职业等有着密切的关联。同时,在使用汉字作为姓、氏、名、字的记录符号时,也因为身份、地位、家族、职业等方面的影响而有种种的讲究。这样就形成了中国特有的 一种和文字有关的姓氏名字文化。
1.从汉字看姓的起源
姓是表明个人所生家族的符号。那么,为什么叫“姓”呢?班固在《白虎通·姓名》中说:“姓者,生也。人禀天气所以生者也。”这话说得不够清楚,也太玄虚。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姓和人的出生有关。许慎《说文解字·女部》云:
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因生以为姓,从女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
许慎把几件事混在一起说了,我们替他整理一下,眉目就清楚了。①姓是个会意字。由女、生构成。表示的意思是:女性所生的,也就是孩子。②远古的圣王不是他父亲和他母亲生的,而是他母亲和天神发生特殊交感,怀胎生下来的,所以叫“天子”。③根据生他的那个女性或出生之地来确定姓(也就是说子随母姓),所以“姓”才从女生,并读“生”声。④父系社会有了天子,天子常因臣子有功勋,也根据其祖姓赐他姓本姓,使他得到大宗的光宠。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姓是母系社会的产物,因为是用母亲的族徽来表示哪个母亲生的孩子,所以“姓”才用女、生会意。
原来在遥远的古代,人类曾经历过母系氏族制。那时的婚姻是族外群婚制。即甲氏族中的一群同辈男子,嫁到乙氏族中给一群同辈女性作丈夫。一个女子有 一个主要的丈夫,但同时还有多个“附属”丈夫:同样,一个男子有一个主要妻子,但同时也有多个“附属”妻子。生下的孩子,自然就是《白虎通·号》所说的那样:“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这也解答了许慎说的:“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的“神话”。孩子生下来跟母亲生活,只知道哪个女子是他的母亲,至如哪个男子是他的生身父,那就不好确知了。这就是姓为什么“从女生”的原因。所以有一些古姓都从“女”,也是这个道理。请看《说文解字·女部》的一些古姓用字:
姜,神农居姜水,因以为姓。从女,羊声。
段玉裁注:“《渭水篇》注曰:‘岐水又东迳姜氏城南为姜水。’引《帝王世纪》‘炎帝神农姜姓。母女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长于姜水’是其地。”
于“姓”字下注云:“神农母居姜水,因以为姓。”
姬,黄帝居姬水,因水为姓。 从女,��声。
段玉裁于“姓”字下注云:“黄帝母居姬水,因以为姓。”
姚,虞舜居姚墟,因以为姓。从女,兆声。
段玉裁于“姓”下注云:“舜母居姚墟,因以为姓。”
他如嬴、姞、妘、��等,都是古姓,也都从女。这就是姓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的明证。
我们说,姓是母系社会的产物,并不是说,所有的姓都是来自母系氏族社会。社会在发展,姓也在发展。当父系氏族社会取代了母系氏族制之后,子孙繁衍日盛,一个氏族分成了若干支,往往一人之子便可分化为若干个姓。《国语·晋语四》说:
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
这十二姓中,除“姬”是黄帝原姓外,其他都是新添的。但从文字结构上看,其中这个“姞”可能是古姓。说不定黄帝这个儿子是从了母姓。这或许是父系氏族和母系氏族交替之际的一种痕迹。周的始祖弃(后稷)的元妃就是姞姓之女。但不知这个姞是黄帝的后裔,还是另有所自。
能从文字形体结构上反映出各种社会现象,如姓的起源这类问题的,恐怕也只有汉字能做到,别的文字是很难能有这种奇妙作用的。
2.汉字所反映的氏
姓是母系社会的产物,而氏则是父系社会的产物。氏是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人类从原始群体到母系社会是一大进步,使得人口质量大大提高。从母系社会发展到父系社会,婚姻制度更严,子孙繁衍日盛,他们各自独立之后,要有一个区别支派的符号,这便产生了氏。阶级社会形成后,氏不但是姓的分支的符号,而且是区别男子身分地位的标志。《白虎通·姓名》说:
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贵功德,贱伎力。或氏其官,或氏其事,闻其氏即可知其德。所以勉人为善也。其氏王父字者何? 所以别诸侯之后,为兴灭国继绝世也。王者之子称王子,王者之孙称王孙;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各以其王父字为氏……
这就是说,氏是区别身分地位的高低贵贱的。有官位的以官位为氏,从事某一职业或技艺的便以其职业技艺为氏。王的儿子叫王子,王的孙子叫王孙,诸侯的儿子叫公子,公子之子叫公孙,公孙之子则以其祖父的字当作氏。发展到商周,卿大夫有封邑,就以封邑之名为氏,其子孙或以所居之地为氏,或以祖父的谥号为氏,这样一个姓氏关系等级图就形成了。在贵族阶级内部显出了高低,和只有姓没有氏的平民,以及只有名的奴隶分出了贵贱。所以先秦的贵族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这叫做“姓别婚姻,氏别贵贱。”
从汉字形体来考察氏,也能看到许多有趣的现象。从“氏”的字形上来探求姓氏的涵义不太容易。许慎解“氏”为巴蜀人称山侧突出的悬垂状的岩石、土堆为氏。这显然是据小篆“氏”的形体结构来猜测。《说文》氏作 ,横看像山上着一划,竖看便如山侧坠下一物了。段玉裁则认为姓氏的氏当作“是”。是乃分别之词。诚然,在古籍中氏常假作“是”,但如说“是”就是“氏”的本字,那么“是”的结构又意味什么呢?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解部》“氏”,根据郭忠恕《汗简》所列石经作 ,便论定是象树根“缭曲于下”,也同许氏解为山崖悬垂状的岩石相似。大都是望“形”生义。如照甲骨文看,氏作 ,作 ,倒像人屈身取物之状,这又当作何解呢?不如把氏只当个书写符号,其形体结构涵义,暂付阙如,留待高明论断。不过,段玉裁说氏当作“是”虽不一定有把握,但据前人之说概括姓氏为“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则是正确的。这“别于下”就像《白虎通》说的那样,一姓之子孙,各因其官、其技或其祖父之名字为氏。姓是共同的,而氏却是多种多样的。一姓形成了若干氏,而若干氏都同条共贯合为一体。
有许多氏可以从汉字结构上得到形象的认识。如一些以官职或技艺为氏的:
祝氏。其来源之一是古代的祝史。祝史掌管祭祀时向神作辞通诚。这既是一种职务,也是一种技能。甲骨文作,示为神位,象人跪于神前张口作辞祷告之状。 其子孙便以祝为氏了。
巫氏。古代以歌舞降神的一种人。《说文·巫部》:“巫,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袖象形。”甲骨作 ,小篆作 ,象垂袖而舞之状。古代为男巫,巫也是官职。子孙便以巫为氏。
卜氏。古代掌管占卜的官。卜象灼龟之后龟甲上的裂纹。《说文· 卜部》:“卜,灼剥龟也,象灸龟之形。一曰象龟兆之纵横也。”甲骨文作 ᚿ 、 ᚴ 。 正象龟甲裂纹(兆)。子孙遂以卜为氏。
史氏。古代负责记事的官。姓史者来源之 一是古代的史官。 《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小篆作: ,甲骨文作 。 象工作之状。
裘氏。《周礼·考工记》有裘氏,掌管制裘。甲骨文作 ,象裘衣之形。后世以为求索之求,遂加“衣”为裘,成为形声字。为裘姓来源之一。
弓氏。《周礼·考工记》有弓人,掌制弓。甲骨文写作,象弓之形。是弓姓来源之 一。
以国、封邑或居住之地为氏的,字多从“邑”。邑即城邑。如:郁、鄘、邓、䢵、郇、郅、郑、邾、郯、鄂、邹、郝、 邬、邵、郗、邴、郭、邠、邰、郴、郈、郜、郓、郎、郢、鄄、郧、郏,等等,皆国名、地名。从阜(左阝)的字,有的是国名或地名。如:陈、陶、阮、陕、陆、隰、陉、隗、陵、喻、阴,等等。先民多背山面水而居,从水的字也多是氏。如:漆、漕、淇、涪、淮、淦、湛、潘、濮、济、淄、汲、汜等,都是水名或地名。以上各氏,皆可借助字的形符,一望而知是以国或地为氏。
今天的姓有的是古代的姓,但更多的是来自古代的氏。今天姓和氏已无区别,这种姓氏合一的局面是秦以后形成的。顾炎武说是司马迁写《史记》才不分姓氏,将氏作姓了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司马迁造成的。其实这是一种历史现象,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及的。春秋时诸侯互相攻伐,小国被灭亡,公族、大夫和他们的后裔沦为平民,战国更是如此。秦灭六国后,众多的王子王孙、公子公孙,以及庶姓贵族都成了秦的臣民,身分地位不存在了,区别贵贱的氏还有什么存在的条件?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司马迁作《史记》大书“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乃反映的历史现实。姓氏合一是历史的必然。
3.“大丈夫行不改姓”
在近代的白话小说中,尤其是武侠小说中,当一个人表白自己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时候,常说:“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就是某某人!”中国人特别看重姓氏,这大约是长期受了儒家的敬宗法祖的思想影响,所以才这样对待自己的姓氏的。因为改了姓就意味着换了祖宗,这是莫大的耻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旧时将别人的姓写错了,被认为是很不礼貌的事。幸亏汉字形体结构奇特,除少数独体字外,都是像搭积木似的。一个一个都是由“预制构件”组合成的(就是独体字,虽不是由预制构件组合成,也是由丶、一、丨、丿等线条构成的),人们在交际场合互问姓名时,怕对方弄不清自己的姓氏,常是把姓的结构方式也介绍出来。我们常听到这样的交际问答:“贵姓呀?”“不敢。免贵,姓王——三横王。”“请问:您贵姓?”“好说。贱姓林——双木林。”这样,即使彼此带点乡音,也不会听错了,因为姓氏的写法起了关键作用,它像板上钉钉子,确凿不移。遇上同音字的姓,就是一方不加解说,对方也会进 一步追问究竟,以免弄错。譬如一方回答说:“贱姓zhang。”那么对方常是接着追问说:“是弓长张,立早章?还是文章的章加三撇?”直待对方说明白方才罢休。如果不问清楚,以后交往不便。把弓长张写成了立早章,人家是不愉快的。张,一支出自少昊氏,一支出自春秋晋国的大夫解侯(字张),一支出自汉代张良,而章氏则是商代鄣国的后裔。姓氏不同,祖先各异。当然,姓氏相同,祖宗也不一定是一个。不过把人家的宗族代表符号写错了,总是不妥当的。清代咸丰、同治年间有位做过潮州知府叫黄安涛的,博学工诗。他的同年友,大约是属于今天所说的吴语区的人,黄、王不分,投书问候他的时候,把“黄”误写成了“王”。黄安涛为人宽和幽默,虽然不高兴,但并未太计较,只是写了一首风趣的《辨姓诗》作答罢了。诗全是用的黄、王两姓的典故。原诗是这样的:
江夏琅玡未结盟
廿头三画最分明
他家本接周吴郑
敝姓曾连顾孟平
须向九秋寻鞠有
莫从四月问瓜生
右军若把涪翁换
辜负笼鹅道士情
(见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 一)
这第一句是说,黄姓郡望是江夏,王姓属琅玡,二姓从未结盟连宗成为 一家。二句说,从字形结构看,一个是“廿”头,一个是三画 一竖,非常清楚。三四句说,“王”在《百家姓》中是紧接在“周吴郑”之下,敝姓(“黄”)在《百家姓》里是连着“顾孟平”后边。五六句说,我的姓须向《礼记·月令》“鞠有黄花”那句去找,千万别跟《月令》“四月王瓜生”去纠缠。七八句说,倘若把右军将军王羲之换作自号涪翁的黄庭坚,就未免太辜负山阴道士为酬答王羲之为他抄写《黄庭经》,将鹅群装笼相赠的一片盛情了。如果套用旧时诗文评的话来品评这首《辨姓诗》,堪可以说:用典贴切,对仗工稳,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其实,姓也不是绝对不能改,但要看在什么情况下改。姓本是 一个集体性的区别符号,而且自古以来就不是永恒不变的。先秦时代,一个姓分出那么多氏,虽说是“姓统于上,氏别于下”,时间一久,谁还去理会本姓。姓氏合一之后,氏全都独立为姓了,实际上就是改姓。就是在姓氏合一之前,也已在变。如一些以国为氏的,如邾、鄫、邘,去掉偏旁“邑”成了朱、曾、于,也等于是改姓。姓氏合一之后,有的因为避祸改姓,有的因为避仇改姓,还有的因为有功,皇帝赐他国姓,以示恩宠:不管怎么说,姓是改了。这是被动地改。也还有自动改姓的。像北魏孝文帝变法,全面学习汉文化,带头改拓拔为“元”,从此北魏皇室就姓了元。五十年代简化汉字的时候,合并了一批字,其中就有不同祖先的姓氏用字,如党和黨,岳和嶽,郁和鬱,后和後,升和昇、陞,等等,合并后成了党、岳、郁、后、升。其实它们并不同源,现在都二变为 一了。如黨,一是春秋鲁国大夫黨氏之后,源于任姓;一是晋国公族,以封邑黨为氏,源于姬姓。党是出自党项羌人。宋的党进,金的党怀英属于这 一系。又如后,一是共工之子句龙为后土,子孙以后为氏;一为春秋鲁国公族郈氏,后来其子孙去“邑”为后。太皞的孙子後照的后裔则以後为姓。字形不同,来源各异。不过,现在合并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同一个“黨”,同一个“后”,不是来源也不一样吗? 尤其是一些大姓,如张、王、李、赵,其支脉派系更为复杂。所以说,同姓并不意味着同祖。
说到最后,话还得说回来。上述的改姓都是历史的陈迹了,而且不是个人的行为,它带有社会性和政治性。作为社会的 一个成员,还得按“约定俗成”办事,既不能随便改动自己的姓,更不可疏忽大意,写错别人的姓。
4.姓氏的拆装组合
汉字绝大多数都可以拆卸组装,不过通常不去这么做。对姓氏用字就不然了。人们常是饶有兴趣地去观察它,分析它,将它拆卸组装。这大约是因为姓氏用字利用率高,利用价值大的缘故吧。利用汉字的结构特点,将姓氏用字拆卸组装的做法,起源还很早,西汉时代就出现了。《汉书·王莽传》说:
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废劉而兴王。夫“劉”之为字,卯、金、刀也。
《后汉书·光武帝纪》也引谶记说:
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李贤注:“卯金,劉字也。《春秋演孔图》曰:‘卯金刀,名为劉,赤帝后,次代周。’”
可见西汉末,人们已习惯将姓氏字分解为若干部件了。《 三国志·魏志·董卓传》记王允谋诛董卓,裴松之注引《英雄记》说:
时有谣言曰:“千里草,何青青! 十日 卜,犹不生。”
千里草合为“董”字,十日卜合为“卓”字。歌谣的意思是说董卓活不成。这是人民群众愤恨董卓横暴,咒他死。
自中古以后,将姓氏用字拆为几个部件的更是常见了。宋人吴处厚的《青箱杂记》就记载了几个这类故事。如卷七:
〔义兴〕县有后汉太尉许馘庙,庙碑即许劭记。岁久,字多磨灭。至开元中,许氏诸孙重刻之。碑阴有八字:“谈马砺毕,王田数七。”时人不能晓。〔徐〕延休一见为解之曰:“谈马即言午,言午,‘许’字。砺毕必石卑,石卑,‘碑’字。王田乃千里,千里,‘重’字。数七是六一,六一,‘立’字。”……
十二属象午为马,言谈同义,所以谈马为言午,合而为“许”。磨石用到最后必变小,即所谓石卑,合为“碑”。《诗·商颂·玄鸟》:“邦畿千里。”邦畿是王者之都,所以说“王田乃千里”,合千里为“重”。数(shǔ)七必是六上加一,合为“立”。这是“许碑重立”的字谜。
《青箱杂记》卷七还有一个拆“李”为十八子的故事:
〔王〕衍在蜀时,童谣曰:“我有一贴药,其名为阿魏,卖与十八子。”其后衍兄宗弼果卖国归唐。而宗弼乃王建养子,本姓魏氏。此其应也。
后唐姓李,“卖与十八子”即“归唐”。经过千百年的积累,不少常见姓氏都有了离合组装的固定模式。除了上述卯金刀为“刘”,千里草为“董”,言午为“许”,十八子为“李”之外,还有如下一些:
双人徐 双口吕 双木林
三画王 三点汪 日曰昌
口天吴 耳东陈 立早章
绞丝纪 日月明 弓长张
古月胡 三耳聂 木子李
木易杨 廿头黄 人可何
二马冯 ……
这种文字离合拆装,是不能以文字学家的标准去要求的。如双口吕、木易杨、口天吴、立早章,只是取其形似而已。人民群众只是为了好记。易区别,并不去严格地讲求文字的结构,这是民间的实用文字学。
汉字是为适应以单音节为主的汉语而创造的。几千年来,这种神奇的“魔块”一字一形,一字一音,托载着汉语像积木似地灵活拼合组装,为中华民族服务。二者是那么相得益彰,配合得那么默契,堪说是无汉语难尽汉字之长,无汉字不显汉语之美!先贤们利用汉字和汉语的奇异的特长,创造了像辞赋、骈文、律诗、词和楹联等文化珍品。作为汉语词汇的一个分支的姓氏,也托赖汉字神奇的功能,生出来不少趣事。
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像汉字这样,托载着语言,组成音节均等、句子齐整、词性一致、节奏鲜明和韵律和谐的对仗。像上述几种以对仗为主要特征的文体,只有用汉语和为它服务的汉字才可能写出来。姓氏虽然划进了词汇的范畴,但它却不具有一般词汇的功能,然而它借助魔块汉字,居然也挤进了对仗的行列中来!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记载了这样 一个故事:
予与查元章读《太宗实录》,有侯莫陈利用者。予问有对否,元章曰:“昨虜使有乌古论思谋可对也。”予曰:“虜人姓名,五字者固多矣。”元章曰:“不然。侯莫陈可析为三姓,乌古论亦然,故为工也。”
侯莫陈、乌古论是北方民族姓氏的音译,侯莫陈,《北史》中常见。作为单姓,侯、莫、陈、乌、古皆见《百家姓》,论.未收。但唐代有论惟明、论弓仁。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三字姓的不少,但用汉字写下来能分为三姓的确是不多。查元章能脱口而出作对,堪称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刘��《隋唐嘉话·补遗》也有一个姓氏连名作对的,因为是汉人的姓氏,有意义可寻,所以更显得贴切工稳。原文是这样的:
左史东方虬每云:“二百年后,乞尔西门豹作对。”
东方、西门为复姓,一为方位,一表居处;东、西相对,方、门相应。名字都是动物。东方虬对西门豹,自然之至!东方虬的尊长给他命名的时候,不一定想到战国名人西门豹,这纯属巧合。但民间才子们却真有在姓氏上用心思搞对联的。传说有姓谢的、姓蔺的两位先生、一日相会,蔺某灵机一动,拿谢某的姓开起玩笑来,说道:“谢先生身前有言,要典身后寸土。”这是将“谢”拆为言、身、寸,就“寸”补义,讥讽谢某生前立下遗嘱,死后要子孙将祖上的坟茔地典当了。谢某也不示弱,便回敬说:“蔺学士门上插草,寄卖门内佳人!”要卖掉家眷,意味着什么,这是很清楚的。这玩笑开得都太过分,可谓“谑而虐”了。事不必真有其事,当是文人的文字游戏。但不能不承认他对得工巧。当然“蔺”字“门”内并不是“佳”,而是“隹”,但这没有关系。
汉字中独体字不多,大量的是合体字。许慎作《说文解字》的时候,根据小篆的结构,他把汉字分为了540部,也就是540个“构件”。这一来,使得人们对汉字结构有了明确的认识,普及了分析汉字的知识。汉以来有不少离析汉字的故事。唐以来,文士们则喜欢作离析姓氏的游戏。张《朝野佥载》卷六有这样一个故事:
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卢献曰:“足下配马乃作‘驴’(驢)。”献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犬傍‘火’也。”献曰:“犬边有‘火’,乃是熟狗。”
这是同官之间的戏谑。文莹《玉壶清话》卷二,记郭忠恕和聂崇义也互相离析姓氏为戏。郭嘲聂说:
近贵全为“聩”,攀龙即成“聋”,虽然三个耳,其实不成聪。
聂大约觉得“郭”无文章可做,便离析郭的名说道:
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忠、恕两字皆从“心”,所以说“二心”,并以谐“贰心”,讥郭不忠。郭忠恕是自后周入宋的。
宋代人分析姓氏就更别致了。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说:
蔡元长当国时,士大夫问轨革,往往画 一人戴草祭,辄指之曰:“此‘蔡’字也,必由其门而进。”及童贯用事,又画地上奏乐者,曰:“土上有音,‘童’字也。”……及二人者废,则亦无复占得此卦。绍兴中,秦会之专国柄,又多画三人,各持禾 一束,则又指之曰:‘秦’字也。”其言亦颇验。及秦氏废,亦无复占得此卦矣。
后世管这种算卦卖卜者叫“抽灵帖”。蔡元长是蔡京,秦会之即秦桧(古人习惯称人称字)。卖卜人既为避忌时政,也为故神其事,所以才采用图画形象地来分解姓氏,向求卜者暗示:要飞黄腾达,须走此人的门子。对蔡、童、秦的解释,令人捧腹。不过荒唐归荒唐,但他确实抓住了汉字的特点。
5.名和字的关系
先秦贵族都是既有名又有字的。据《礼记》说,一个男孩生下满三个月,由他父亲来给起名:到了二十岁,举行加冠礼,将头上左右的抓髻和下垂的头发,一齐朝上束起挽于头顶,戴上冠,由来宾命字,就算成年了。这就是所说的“幼名冠字”(《礼记·檀弓上》)和“男子二十,冠而字”(《礼记·曲礼上》)。两汉以后,知识阶层的人,一般都是有名有字,不只限于贵族了。宋以来,命名取字,几乎遍及各阶层。洪迈的《夷坚志·甲志·蒲大韶墨》说,蒲大韶字舜美,精于制墨,其制品上皆题“锦屏蒲舜美”。中贵人进呈皇帝的时候,皇帝却掷墨于地,发怒道:“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可见南宋时,三教九流都是有名有字的了。明清时代更是如此。这可从这一时期的众多的小说、笔记得到证明。
字是从名孳生出来的,二者之间有极为密切的意义联系。《白虎通·姓名》说:“或傍其名而为之字者,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两者的关系于此可见。字也叫表字,意思是表述名所用之字;又称表德,意思是阐明名的性质和含义的。名和字的这种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关系,一用语言表达,便可闻名知字,闻字知名;但如用汉字写出之后,却又多出一层美妙的视觉效果,而且还形象地指示出意义联系的方面。如:
孔鲤字伯鱼 梁鳣字叔鱼
应玚字德琏 应璩字休琏
姜维字伯约 解缙字大绅
殷浩字深源 俞澹字清老
张辽字文远 师逵字九达
计昭字叔明 纪昀字晓岚
房楠字国柱 洪梧字桐生
柳䛒字顾言 贾谅字子信
周篆字籀书 孙策字伯符
邢峙字士峻 沈峻字士嵩
语言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变化而不断更新变易的。时移事易之后,词汇变了,语音变了,所谓闻名知字和闻字知名,只可限于同时代和时代相距不远的人们之间,倘若起先秦两汉人于地下,我们同他交谈,恐怕谁也听不懂谁的话。他发先秦两汉人的音,用先秦两汉词汇,我们很难能“闻名即知其字”,和“闻字即知其名”。其情况当像北京人同广东朋友交谈差不多。不少先秦两汉人的名字,是用当时的同音字或音近字记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名字不像是平常用汉字记录汉语那样,按照“词有定字”的原则记的。这类名字根本不可能利用汉字可视性的特点,“察而见意”,所以名与字的意义联系,很不容易找出。
例如:
春秋·宋·南宫万字长
春秋·齐·高强字子良
春秋·鲁·冉孺字子鲁
春秋·郑·公孙舍之字子展
春秋·宋·公子何字弗父
秦 项籍字羽
这些名字,如果不是王引之在《春秋名字解诂》中加以解释的话,一般人是难以索解的。原来万是“曼”的假借字,曼、长同义,所以相协。良是“梁”的假借字,古汉语有“强梁”一词。孺是“濡”的假借字,濡是迟滞,鲁是迟钝,二者义近,故相协。舍是“舒”的假借字,舒、展同义相协。何是“枷”,弗是“柫”,就是连枷。两者是一物,所以相协。籍是“鹊”的假借字,鹊有羽,连类而及,所以相协。如果不是日音相假,而是“词有定字”,对号入座,我们便好理解多了。
古人名字的意义联系,在很大程度是借汉字这种“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的可视性来传达的。尤其是中古以来,命名取字不单是用同义词、义近词、反义词或某一物品了。文人学士的名字多是取自经、史、子、集。可是名和字总共不过两个字,三个字,最多是四个字,怎么能将一段文意或一个典故概括成两三个字变成名字呢?这不能不让人赞叹汉语和汉字的妙处。请看下列名字:
晋·潘岳字安仁。
《论语·雍也》:“仁者乐山。”又《里仁》:“仁者安仁。”岳即山,所以“安仁”与“岳”相应。
南宋·李兼字孟达。
《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唐·陆龟蒙字鲁望。
《诗·鲁颂·閟宫》:“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奄有龟蒙,遂荒大东。”朱熹集传:“龟蒙二山名。”二山为鲁国地望。
唐·褚遂良字登善。
《伪古文尚书·仲虺之诰》:“佑贤辅德,显忠遂良。”蔡沈集传:“忠良者显之遂之,所以善善也。”以善为好,所以必须使之登于朝堂。
清·戴震字东原。
《易·说卦》:“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
清·钱大昕字晓徵。
《礼记·文王世子》:“天子视学,大昕鼓徵,所以惊众也。”
南朝陈·虞荔字山披。
《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被、披同。
清·黄绳先字正木。
《伪古文尚书 ·说命上》:“唯木从绳则正。”《荀子 ·劝学》:“木中绳则直。”
清·俞樾字荫甫。
《淮南子·人间训》:“武王荫暍人于樾下。”甫,男子美称,为字的缀饰。先秦用“父”,汉以后改为“甫”。
清·曹一士字谔廷。
《史记·商君列传》:“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此言敢在朝廷上直言正谏,故“谔”后缀“廷”。
清·王練字澄江。
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練。”
以上历史人物的名字,都是取自经、史、子、集。这比单纯以两个词来作名字复杂多了。它取材广,立意高,内涵丰富,艺术性强。如果汉语不是一词一音节,记录汉语的汉字也不是一字一音和词有定字,汉字也没有“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的可视性,那么这种名字组合是无法存在的。如果随便将哪个人的姓氏名字改用同音通假的办法来记录,不是不可识辨,就是变成一个四不像。清人曾爱仿古,刻意学先秦,名字用同音通假,虽然“高雅”了,但名字却变了。如周懒予原名嘉锡,字览余。这是取义《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的。改为“懒予”后以字行,便成了不打自招的懒汉了。这种名字的艺术,全是可视性强的神奇魔块汉字创造的。
汉字可以离析组合的特点,早就为人们所认识,但把名拆开作字,将字合起来变成名的作法,出现的却不是太早。如北宋欧阳修的叔父欧阳哗字日华,这是见到的比较早的例子。南宋时拆名为字的多起来。如陈晔字日华,楼字寿玉,王玠字介玉,南宋末的民族志士谢翱字皋羽,等等。这不是任何名都可以析为字的,这要看名分离之后是否都能独立成字,有无文义可言。有一些名的离析也利用了汉字传写汉语时词有定字的特点,让它与经典文句某些特征字相合,收到了使典用事的效果。如:
元·许恕字如心。
《论语·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熹集注:“推已之谓恕……或曰,中心为忠,如心为恕。”
明 ·刘侗字同人。
清·钱侗字同人。
清·林侗字同人。
《易 ·同人卦》:“同人于野,亨。”
无·徐舫字方舟。
《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
明 ·章溢字三益。
《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明·章敞字尚文。
晋·戴邈《上表请立学校》:“夫治世尚文,乱世尚武。”
清 ·林佶字吉人。
《周易 ·繫辞下》:“吉人之辞寡。”成语有“吉人天相”。
清 ·舒位字立人。
《论语·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
清·汪价字介人。
《左传·文六年》:“介人之宠,非勇也。”介人,犹言凭借他人。
清·卢文弨字召弓。
《诗·小雅·彤弓》:“彤弓弨兮,受言藏之。”弨、弓未张弦的样子。《彤弓》是记天子奖赏有功诸侯的诗。此借音近字,以“召弓”代“弨弓”,以示系受天子所赐。
这种既可作名,又可拆而为字,且能合于经典文意的字不是太多。所以有些离合汉字以为名字的,虽说可以勉强成词(不如说也合乎构词法的原则),但无内容可言。如:
清·姚椿字春木。
清·姚楗字建木。
清·潘柽章字圣木。
清·张翚字羽军。
不过这是这样,也是以显示汉字的特殊功能了,岂可要求它个个字都是全方位服务的能手呢!
名与字是汉语词汇的一部分。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更新,于是产生了新词,旧词增添了新义。人们在命名取字的时候,也自然反映出了各自时代的志趣风尚。譬如在五十年代初期,人们取名多有和平、卫国、抗美等等。五十年代后期,好多人叫跃进、永红、继红、超英……这都反映了时代风尚。
先秦时代人们质朴,命名取字很少藻饰,而且不避俗,不避丑。殷商习惯以天千为名。如: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天乙,太丁,外丙,中壬,太甲,沃丁,太庚,小甲……这都是殷的先王的名。周人也还有这种遗俗,所不同的是增添了地支。像鲁僖公名申,襄公名午,蔡庄公名甲午,昭公名申,晋定公名午,卫戴公名申。另有卫国夏戊字丁,秦国白丙字乙,楚国公子壬夫字子辛,公子午字子庚,等等。还有以不好的字眼作名的。晋成公名黑臀,郑献公名虿(今名蠍子),鲁孟孺子名彘(今名猪)。
西汉建立之后,出现了长治久安的政治局面,士人多想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富贵,人们命名取字,多喜用公、卿、君等字:
苏武字子卿 李陵字少卿
卫青字仲卿 郑弘字稚卿
丙吉字少卿 任安字少卿
黄霸字次公 陈遵字孟公
杜延年字幼公 陈万年字幼公
盖宽饶字次公 夏侯胜字长公
王莽字巨君 周庆字幼君
王禁字稚君 贾护字季君
戴圣字次君 戴德字延君
还有用倩、用孺、用翁的。倩、翁都是男子的美称,孺在先秦是诸侯卿大夫之家,男子可以继承爵位者的称呼,叫“孺子”。西汉人把它当作美好身分的称呼了。如:东方朔字曼倩,于定国字曼倩,萧望之字长倩;张安世字子孺,云敞字幼孺,韦贤字长孺,汲黯字长孺;梁丘贺字长翁,疏广字仲翁,贡禹字少翁,魏相字弱翁。
东汉尊儒读经达到高潮,许多反映儒家思想观念的字眼如孝、文、德、仁、忠、礼、祖等,在人物名字上大量出现。如:
边韶字孝先 丁鸿字孝公
孔融字文举 张纲字文纪
李云字行祖 巴肃字恭祖
杨仁字文义 张纯字伯仁
杨修字德祖 李燮字德公
李膺字元礼 董钧字文伯
这些特征性字眼,有的虽只是作为修饰词用,但同样反映了这一时期人们的思想状态。到了三国时期,反映儒家思想观点的字眼,继续增加,如恕、慈、悌、胤、嗣……另外,由于士族门阀的形成和玄学的出现,士大夫的“士”和“美士为彦”(《尔雅·释训》)的“彦”,以及玄、真、冲也都在人名中出现了。如庞统字士元,邓艾字士载,钟会字士季,诸葛亮岳父名黄承彦,刘备字玄德,以及夏侯玄,曹冲,曹真等。但大量应用则在两晋。即使说触目皆是,恐怕也不算夸张。如:
皇甫谧字士安 陶侃字士行
祖逖字士稚 祖约字士少
袁湛字士深 吾彦字士则
贺循字彦先 袁耽字彦道
裴秀字季彦 顾荣字彦先
钟雅字彦胄 华轶字彦夏
郭象字子玄 胡奋字玄威
王览字玄通 鲍靓字太玄
荀邃字道玄 秦秀字玄良
左思字太冲 王戎字濬冲
吉挹字祖冲 王浑字玄冲
王湛字处冲 郑冲字文和
刘惔字真长 韩寿字德真
赵至字景真 邓骞字长真
陶瞻字道真 石朴字玄真
南北朝时期仍用上述诸字。但这个时期因为佛教盛行,最时髦的人名用字则是昙、僧、佛、法、智、慧等。如:
王昙首 沈昙亮 王昙生
王僧绰 王僧达 王僧孺
陆法真 戴法兴 茹法真
杜慧度 沈慧休 萧慧训
乞佛宝 段佛荣
萧宝攸字智宣 萧宝嵩字智靖
例太多,只能略举为证。其中的“昙”为瞿昙,是Gautama音译。佛姓瞿昙,因以“昙”为佛的标志字。僧是僧伽,Saingha音译略称。佛是佛陀,Buddha音译略称。法、智、慧,皆为佛家语。他如慈、勇、仁,虽然儒家也有此语,但南北朝人名用此字却是佛家义,是“外儒内释”。
唐朝人的名字用字无特异之处,它综合南北朝而以儒家为主。尽管他们信佛也很虔诚,在名字上佛家色彩并不重。五代时间短,更无特色可言。但有一个字值得说明,那就是“彦”字。这本是魏晋以来的时尚用字,到了五代,却出现了回光返照现象。据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二二《五代多以彦为名》条统计,短短几十年间竟有145人以“彦”为名的!这其中多武人,还有北方少数民族的达官贵人,甚至还有伶人。后唐庄宗的伶官就有个叫史彦琼的。这大约是见文人士大夫多名什么“彦”,耳濡目染久了,就不自觉地仿效起来,所谓“人言长安乐,则出门向西而笑”者也。
宋代人的名字用字出现了新特点,即爱用叟、老。而且还把西汉人用罢闲置了上千年的“翁”字也给起用了。“叟”这个字,南北朝和唐代,有极个别人用作名字的。如南朝有杜北叟,北朝有个胡叟字伦许,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弟弟字羲叟。五代人以“叟”为名字的渐多,宋代便蔚然成风了。各举数例以为证:
王岩叟 徐清叟 徐荣叟
刘羲叟 林尧叟 陈尧叟
欧阳通字文叟 杨存字正叟
尹谷字耕叟 王观字达叟
胡唐老 徐莘老 杜莘老
钱藻字纯老 孙觉字莘老
王彭字元老 李邴字汉老
吴棫字材老 杜颍字清老
魏了翁 刘辰翁 文及翁
杨炎正字济翁 张岩字肖翁
明清人多善用建筑物为名字用字。这种作法来源较早。东汉人温序字次房,房、序并举,自然是房舍了,这和张良字子房不同。张良用的是星宿名,后汉陈宫字公台,孙坚字文台,这都是地地道道的建筑物名。南宋时文人多以建筑物名作别号,如辛弃疾号稼轩,朱熹号晦庵,陈著号本堂。明清人遂以庵、堂、轩、亭、斋、楼等作为名或字的时尚用字。也各举数例如下:
梅字致斋 罗文止字艮斋
章学诚字实斋 张体乾字确斋
陈鹤字鸣轩 徐桐字荫轩
朱凤标字桐轩 吴敬梓字敏轩
金问字耻庵 周遇吉字萃庵
汪士铎字振庵 任辰旦字待庵
陆堂字肯堂 胡季堂字升堂
臧礼堂字和贵 石韫玉字琢堂
张肱字良亭 冯浩字孟亭
杨于果字硕亭 刘玉湛字露亭
凌曙字晓楼 费丹旭字晓楼
陆龙腾字云楼 黄金台字鹤楼
还有以村、园、农、樵等为名字的。这里就不举例了。
这些时尚人名用字,使人一望而见其时代特点。这对判断他们的历史时代,无疑是有作用的。如看到佛教名字,大致可以确定他不会早于晋;看到老、叟等名字,那么他必是五代以下人;用庵、堂、亭、轩和园、圃、村、樵的,大约多是明清人。这是汉字在人物名字中的特殊作用。
6.姓氏与名字相连成文
姓氏所用的汉字,“专职”的非常少,绝大多数都有语词义,做姓氏几乎多是“兼职”。因为有语词义,所以跟名字结合的时候,有可能组成一个词或短语。人们命名取字,多是注意避开,不让姓氏和名字组合成 一个词或短语(包括谐音构成者在内)。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姓氏和名字组合成词,在日常生活中有诸多不便。不过古代的艺人却偏喜欢这样命名。尤其一些逗君王笑乐的优伶,凡见于史传的几乎都是连姓成文。如唐代玄宗时候,宮廷优人有黄幡绰,敬宗朝有高崔巍,文宗时有云朝霞。这颇像后世的艺名。推求其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大约是为了使人 一听就可乐,并给人以新奇之感,印象深刻。以后的伶人取名便继承了这一方法。如五代有敬新磨,谐音就是镜新磨。古代镜子是铜制的,易生锈,须常磨才能保持光洁。还有一个叫靖边庭。这是有意颂扬当世,意为绥靖边疆,没有外患,深层的意思就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又有一个叫周匝。这是就汉字“周”所托戴的语词义而凑成 一个常用词,等于说周遭。宋代伶人有翟院深,谐音为宅院深。辽代有罗衣轻,意思自然是绮罗之衣薄而轻柔。这种名字虽有些新奇,但却有点滑稽,难怪文人学士们讥讽它。顾炎武曾批评明代陈王道、吕调阳、张四维、马负图等人,说他们“以士大夫而效伶人之命名”(《日知录》卷二三)。其实,只要不鄙俗,不成为人们嘲弄的口实,利用汉字的特点给名字增添点艺术色彩,没有什么不好。
连姓成文的命名做法,来源也较早。顾炎武说是明嘉靖时士大夫才群起仿效。时间晚了。宋代的文人学士就有连姓成文命名的了。 如叫黄的有三个人: 一个字冕仲,一个字文叔,一个字元吉。 他们之所以就“黄”姓而名,是取《易·坤卦》“黄元吉”的。其他有名叫黄钟的,有名金革的,有名章甫的,有名蓝桥的,有名黎明的。这些名不是取自儒家经典,就是名家诗文,都很典雅。只有蓝桥俗一点。宋人也鄙薄优伶的连姓成文的做法。他们所以这样做,可能和唐代伶人不是 一个来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个卫人廉絮(洁),字庸。这可能是取洁已待用之意春秋时虽无廉洁一词,但中古以来成了常语,不能干涉后人以当代词去比照前代词。又如东汉有个来历,是光武帝名将来歙的曾孙。东汉无来历一词,但在宋代是常用词可能文人见到秦汉人的例子才仿效起来的。顾炎武说嘉靖时土大夫群起效法,却也有道理。明人这种命名的确实是多。就平素所见举若干如下:
丛兰,戴弁,戴冠,蓝田玉,席上珍,满朝荐,线补衮,鲁论,黎民安,黎民怀,洪范,武成,来复,来集之,来仪,井田,许成名,黄河水,猛如虎。
清代也有:
慕天颜,许田,费誓,韩诗,黄钟(有二人:“一字宏音,一字乐亭),黄鞠(菊),戴笠。
还有一位名黄金台字鹤楼的,黄金台、黄鹤楼都被一人占用了 。
现代人有名唱凯歌、过百川、周而复等的。
这种连姓成文的名字,起得好不要紧,如果不注意,说不定会出事。清同治时,有位叫王国钧的,会试中了,殿试也进了前十名。但当时听政的太后以为王国钧似“亡国君”,硬将他从前十名降为三甲,本来是可以进翰林院的,结果成了榜下知县!后来改名王颂平,可惜晚了。他倒不是有意连姓成文,只是不注意汉字的特点随意拼合,又不注意封建时代的忌讳,遂至于此。曾国藩原名曾子城,字居武。这是取《孟子·离娄下》“曾子居武城”语典的。曾姓人用本姓先祖之典,本来很好,但会试时,他的座师让他更名曾国藩。因为“曾子居武城”下面紧接是“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殿试时,倘若皇帝 一下子想起“寇至”的事,说不定曾国藩就不会出将入相,显赫 一时了。
明清时代的小说家,对姓氏用字的语词义和汉字能离析组合的特点,以及同音字、形似字都十分注意。他们在给小说中的人物命名的时候,总是尽可能的利用这些特点。如《红楼梦》中贾政的门客有名詹光的,《官场现形记》中有名苟才的。詹光者,沾光也,清客就是靠寄人门下沾光,苟才者。狗材也。其人行为之卑劣有类猪狗,故曰狗材。尤其是 一些影射时事的小说,作者既不肯暴露一些人的真实姓名,但又不愿使人 一无所知,于是就利用汉字组合姓名的特点,露点痕迹给读者,使人“思则得之”,以明所以。如《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名纯上,是影射的冯粹中。马、冯形近,纯、粹义近,上、中皆为方位词。又以行第“马二”拆“冯”。冯粹中便呼之欲出了 。又如虞情士名育德字果行,是影射吴蒙泉。虞、吴形音皆近,而名字同取《易·蒙卦》:“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儿女英雄传》中的纪献唐是影射年羮尧。年、纪义近且相连:古代祭祀以犬肉为祭品,名为羮献;帝尧号陶唐氏,故称唐尧。年 羮尧、纪献唐还可成对! 更有趣的是女主人公何玉凤化名 十 三妹,不能不使人想到吕四娘。《百家姓》中“何吕施张”相连,而十三妹的“十”与“施”音近,是有意将何吕施相连,“三妹”、“四娘”相配,不能不使人认为十三妹是影射吕四娘。雍正皇帝不得正命而死,这是在清人中就有议论的,而且有的说是被文字狱的牺牲者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所杀。《儿女英雄传》说纪献唐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角色,年羮尧实不足以当之,移给雍正更合适 一些。实际上何玉凤(十 三妹)之欲杀纪献唐,就反映了清人传说的吕四娘杀雍正。清人写本朝事,不得不曲折隐晦一些。写成何三妹或施三妹太露骨了。其他如《孽海花》中唐常肃之为康长素(康有为),潘八瀛之为潘伯寅,黎石农之为李芍农,庄寿香(芝栋)之为张香涛(之洞),全用汉字谐音、形似手段而稍加变化来影射。至此不能不使人惊叹汉字在姓氏名字中的妙用。
最后我们抄清人陈康祺《郎潜记闻四笔》所载的 一则姓氏名字对联,作为本节的结束语:
嘉庆末,京师有联语云:“姚文田字秋农,彭邦畴字春农,两个农夫空想田畴之乐;帅承瀛号仙舟,何凌汉号仙槎,一行仙吏同登瀛汉之天。”时四君皆官清显,人以为工切。
虽说是文字游戏,确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