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其一、三、四、五) :
宋·陈与义
巧画无盐丑不除, 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 桃李依然是仆奴。
粲粲江南万玉妃, 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 唯恨缁尘染素衣。
含章檐下春风面, 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 前身相马九方皋。
自读西湖处士诗, 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 绝胜前村夜雪时。
〔矩臣〕与义表兄弟。〔无盐〕即钟离春,战国时齐人,貌丑而有奇才,齐宣王立为后,封无盐君,故亦称无盐。后世称丑女为无盐。〔从教变白能为黑〕屈原《怀沙》:“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万玉妃〕韩愈《辛卯年雪》:“白霓先启途,从以万玉妃。” 〔含章檐下春风面〕《翰苑新书》载,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正月初七卧含章殿下,梅花飘著其额,成五出之花,因仿之为“梅花妆”。〔九方皋〕春秋时人,善相马。《列子·说符》载,秦穆公使九方皋求马,三日而返,九方皋对穆公说找到一匹黄色雌马。公使人取之,却是一匹黑色雄马。穆公不悦。伯乐说,九方皋相马,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不重外表形迹。〔西湖处士〕指林逋,其《山园小梅》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前村夜雪时〕晚唐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盛唐时期,出现了水墨画,它以墨代色,通过黑色的浓、淡、干、温、焦、润的交错变化,产生“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音cui五色相杂)”的艺术效果。宋代以后,重写意的文人画家运用这“运墨而五色具”的艺术技巧,水墨画竹、画梅,寄托自己的情怀。诗人们则创出大量的题画诗,以诗赞画,倾吐自己独特的审美感受。擅长绘事的陈与义在二十九岁时写下这组墨梅绝句,其中“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一联,因深得中国画写意精髓历来被推为咏画绝唱。
全诗共五首,这里选取的是其中四首。以水墨画白梅,自是奇技,诗人的悟性和想象力也就在这“墨”字上自由驰骋。
一、三首本意不在对绘画本身评头品足,而是借物写心,以墨梅为触媒,抒发自己孤芳自赏的胸怀和对污浊人生的批判态度。
第一首采取对比和映衬的手法,写梅花虽然被变白为黑,但仍不失其“独占百花魁”的清神逸韵。正如无盐生就的丑陋是巧妙的画笔无法改变的,在作者看来,水墨也掩不住梅花的固有气质和神韵。纵使梅花雪一样的肌肤被染成了黑色,但它那玉一样的精神依然晶莹、“清姝”。相比之下,俗艳的桃李尽管开得十分热闹,它们依然是长着媚骨的“仆奴”。“从教变白能为黑”一句,运化屈原的诗句,很自然地使人想起这位伟大诗人对黑白颠倒的浊世的抨击。这里看似写画,实则是写人世,题咏的是梅花,赞许的是人品。
第三首运用拟人手法,写梅花风韵依旧而“素衣”被染,宣泄对“缁尘”的憎恨。这一首以“万玉妃”比拟梅花。用美人比梅花,古典诗词中屡见不鲜,难得的是陈与义能在熟滥中辟出新境。诗人想象出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首句“粲粲”叠音字的运用把江南的梅花写得清雅高洁;次句叙别来经年,字里行间充满眷恋之情;第三句以京洛重逢暗切诗人观画,“浑依旧”三字,诗人对梅花历经寒暑风韵依然的欣喜跃然纸上;末句一个“恨”字,进发出对使梅花蒙尘的浊世的痛恨之情。四句分别写倩影、别情、重逢、遗恨,情感跌宕,撩人心弦。
四、五两首由托物言志转为对墨梅图本身艺术成就的品评,表达自己的水墨画以墨代色贵在达意的艺术主张。
第四首运用故实,赞美画师“离形得似”的创造性劳动。诗一开头,引用春风吹落梅花,飘著寿阳公主额上,自然而成梅花妆一事,说明高洁之花装饰美人之面,是大自然的杰作。第二句借用李贺《高轩过》中“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对应指出这幅墨梅“自然天成,倏若造化”,是画家生花妙笔自由挥洒的结果。后两句借题发挥,表明自己的艺术见解。绘画重在达意。“意在笔先”,“意足”则不必拘泥于色彩的似与不似,这正如善于相马的九方皋,“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可以略去“牝牡骊黄”而不计较。
第五首,化用名诗名句,突出水墨梅给人的强烈感受。
林逋的咏梅名句曾因写尽梅花的气质风韵成为绝唱:“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这首诗的开头说自己受林逋诗的感染爱上了梅花,年年到水边探幽访梅,体会林诗的意境。“自”字突出了梅诗的感染力量。后两句意思翻进一层,说眼前的墨梅把无形的诗融进了有形的画,画上墨梅的幽姿和神韵,压倒了唐齐己的名句描绘的境界。“绝胜”二字,更突出了水墨梅花夺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陈与义的表侄张巨山称陈诗“体物寓性,清邃超特,纡余闳肆,高举横绝”。这组诗的运思造境、炼字琢句体现了这些特点。四首诗一诗一境界,一诗一精神,兴寄深微,形散而神不散。作者抒情言志,谈画论艺,神思纵横,卓然不群。据说其中第四首因准确把握了中国画的艺术规律而深得工于书画的宋徽宗的赏识,陈与义也因此知名,官位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