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 : “天其运乎①?地其处乎②?日月其争于所乎③?孰主张是④?孰维纲是⑤?孰居无事推而行是⑥?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⑦?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⑧?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⑨?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⑩,孰嘘吸是⑪?孰居无事而披拂是⑫?敢问何故?”巫咸祒曰⑬:“来!吾语女⑭。天有六极五常⑮,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⑯,治成德备⑰,监照下土⑱,天下戴之⑲。此谓上皇⑳。”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㉑。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㉒,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㉓。”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㉔,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㉕,孝固不足以言之㉖。此非过孝之言也㉗,不及孝之言也㉘。夫南行者至于郢㉙,北面而不见冥山㉚,是何也?则去之远也㉛。故曰: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㉜;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㉝,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㉞!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㉟。故曰: 至贵,国爵并焉㊱;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㊲。”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㊳:“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㊴,吾始闻之惧㊵,复闻之怠㊶,卒闻之而惑㊷,荡荡默默㊸,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㊹!吾奏之以人㊺,征之以天㊻;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㊼。四时迭起㊽,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㊾;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㊿,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51〕;所常无穷〔52〕,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53〕。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54〕;涂郤守神〔55〕,以物为量。其声挥绰〔56〕,其名高明〔57〕。是故鬼神守其幽〔58〕,日月星辰行其纪〔59〕。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60〕,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61〕,倚于槁梧而吟〔62〕;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63〕!形充空虚,乃至委蛇〔64〕。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65〕。故若混逐丛生〔66〕,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67〕;动于无方〔68〕,居于窈冥〔69〕;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70〕;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71〕。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72〕。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73〕。此之谓天乐〔74〕,无言而心说〔75〕。故有焱氏为之颂曰〔76〕:‘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77〕。’汝欲听之而无接焉〔78〕,而故惑也〔79〕。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80〕。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81〕;卒之于惑,惑故愚〔82〕;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83〕。”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84〕:“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85〕!”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86〕,盛以箧衍〔87〕,巾以文绣〔88〕,尸祝齐戒以将之〔89〕。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90〕,苏者取而爨之而已〔91〕。将复取而盛以箧衍〔92〕,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93〕,必且数眯焉〔94〕。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95〕,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96〕,削迹于卫〔97〕,穷于商周〔98〕,是非其梦邪〔99〕?围于陈蔡之间〔100〕,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101〕。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102〕,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103〕,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104〕?引之则俯〔105〕,舍之则仰。彼〔106〕,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107〕,不矜于同〔108〕,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109〕!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110〕,彼必龁啮挽裂〔111〕,尽去而后慊〔112〕。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113〕,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114〕。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115〕,而不闻道,乃南之沛〔116〕,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117〕,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118〕,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119〕,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120〕,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121〕,中无主而不止〔122〕,外无正而不行〔123〕。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124〕。名,公器也〔125〕,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126〕,止可以一宿〔127〕,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128〕。古之至人,假道于仁〔129〕,托宿于义〔130〕,以游逍遥之虚〔131〕,食于苟简之田〔132〕,立于不贷之圃〔133〕。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134〕。以富为是者〔135〕,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136〕,不能让名;亲权者〔137〕,不能与人柄〔138〕。操之则栗,舍之则悲〔139〕,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140〕,是天之戮民也〔141〕。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142〕,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143〕。故曰: 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144〕。”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145〕,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146〕,则通昔不寐矣〔147〕。夫仁义憯然〔148〕,乃愤吾心〔149〕,乱莫大焉〔150〕。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151〕,吾子亦放风而动〔152〕,总德而立矣〔153〕,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54〕?夫鹄不日浴而白〔155〕,乌不日黔而黑〔156〕。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157〕;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158〕?”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159〕,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160〕,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161〕,发动如天地者乎〔162〕?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163〕。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164〕:“予年运而往矣〔165〕,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166〕,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167〕!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168〕,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169〕,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170〕,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171〕。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172〕,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173〕,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174〕,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175〕,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176〕,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177〕,中堕四时之施〔178〕,其知憯于虿之尾〔179〕,鲜规之兽〔180〕,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蹵蹵然立不安〔181〕。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82〕;以奸者七十二君〔183〕,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184〕,一君无所钩用〔185〕。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186〕,眸子不运而风化〔187〕;虫,雄鸣于上风〔188〕,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189〕,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190〕。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191〕。乌鹊孺〔192〕,鱼傅沫〔193〕,细要者化〔194〕,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195〕!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196〕!”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① 运: 谓运转于上。 ② 处: 谓宁静处下。 ③ 所: 处所,指轨道。 ④ 主张: 主宰施张。 ⑤ 维纲: 维系,维持。维,古代神话中的系地之绳。纲,网上的总绳。 ⑥ 居: 闲居。 推而行: 当为“而推行”之误。 ⑦ 意者: 推测,猜想。 机: 机关。 缄: 闭。引申为强行控制。 ⑧ 隆: 高起,升起,谓兴云。 施: 散布,谓施雨。 是: 此,指代云与雨。 ⑨ 淫乐: 谓兴云施雨。 劝: 助成,助长。 ⑩ 有: 当为“在”之误。 彷徨: 盘绕回翔。 ⑪ 嘘: 吐气。 ⑫ 披拂: 摇荡,扇动。 是: 此,指风。 ⑬ 巫咸: 殷中宗相,是以筮占卜的创始者,又是占星家,后世有假托他所测定的恒星图。 祒: 通“招”,打手势叫人来。 ⑭ 语: 告诉。 女: 通“汝”,你。 ⑮ 天: 指天地。 六极: 即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 五常: 即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元素。 ⑯ 九洛: 指九州。 ⑰ 治: 治功。 ⑱ 下土: 指天下。 ⑲ 戴: 爱戴。 之: 指帝王。 ⑳ 上皇: 上古帝王。 ㉑ 商: 即宋。因宋为殷商后裔,故称。 太宰: 亦称冢宰,为辅佐天子之官。 荡: 太宰名。 ㉒ 父子: 谓虎狼父子。 ㉓ 至仁: 最高最完美的仁德。 ㉔ 爱: 主要指偏爱父母。 ㉕ 尚: 值得崇尚。 ㉖ 固: 本来。 ㉗ 过: 责备。 ㉘ 不及: 毫无关涉。 ㉙ 郢: 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西北。 ㉚ 冥山: 虚构的山名。 ㉛ 去: 离开。 之: 指冥山。 ㉜ 亲: 双亲。 ㉝ 遗: 弃,有蔑视之意。 ㉞ 太息: 赞叹。 ㉟ 多: 赞美,推崇。 ㊱ 并: 除弃,摒弃。 ㊲ 渝: 改变。 ㊳ 北门成: 虚构的人物。 ㊴ 帝: 指黄帝。 张: 设置,演奏。 咸池: 周代“六舞”之一,用以祭祀地神,亦名《大咸》,相传为黄帝所作,唐尧增修。 洞庭: 谓洞达之所。 ㊵ 惧: 即骇听,说明北门成对大道全然不悟。 ㊶ 怠: 即懈怠,说明已稍有领悟。 ㊷ 惑: 即愚暗迷惑,说明已黜聪堕明,与大道接近了。 ㊸ 荡荡: 平易的样子。 默默: 无知的样子。 ㊹ 殆: 大概。 ㊺ 人: 指本乎人心的五音六律。 ㊻ 征: 印证、引证。 ㊼ 建: 立。 太清: 太初元气。 按:“建之以太清”句后,原有“夫至乐者”等七句,凡三十五字,宋代以来的学者多认为是注疏混入正文者,故删去。 ㊽ 四时: 四季。 迭起: 更迭兴起。 ㊾ 文: 谓乐声细微。 武: 谓乐声洪大。 伦经: 谓乐声的演奏有条理。 ㊿ 蛰(zhé哲)虫: 冬眠的虫豸。 〔51〕 偾(fèn奋): 仆倒,指乐声寂灭。 〔52〕 常: 谓以变化为常。 〔53〕 烛: 照。 〔54〕 阬: 通“坑”,坑洼。 〔55〕 涂: 塞。 郤: 同“隙”,孔。 〔56〕 挥绰: 谓悠扬有馀韵。 〔57〕 名: 指节奏。 〔58〕 幽: 幽昧之所。 〔59〕 纪: 轨道。 〔60〕 予: 当为“子”字之误。 〔61〕 傥然: 无依倚的样子。 四虚之道: 四面空虚,不着边际的路。 〔62〕 槁梧: 干枯的梧桐树。 吟: 喘息。 〔63〕 吾: 指代北门成。 〔64〕 委蛇(wēi yí危仪): 同“逶迤”,宛转徘徊的样子。 〔65〕 调: 调节。 自然之命: 合于自然之道的音乐节奏。 〔66〕 混逐: 像禽兽一般混相追逐,形容乐声的动态。 丛生: 像草木一般丛聚并生,形容五音繁会的景象。 〔67〕 幽昏: 谓乐声暗淡。 〔68〕 无方: 不固定在一个地方。 〔69〕 窈冥: 幽昏难窥之所。 〔70〕 荣: 开花。 〔71〕 稽: 稽考,求问。 〔72〕 遂: 顺从。 〔73〕 张: 设置。 五官: 谓五声之主司。 〔74〕 天乐: 合于自然天道的音乐。 〔75〕 说: 通“悦”,怡悦。 〔76〕 有焱氏: 即神农氏。焱,也作“炎”。 〔77〕 苞裹: 包容,囊括。 六极: 上、下、四方。此指整个宇宙。 〔78〕 无接: 无法用耳朵领受到。 〔79〕 而: 通“尔”,你,指北门成。 〔80〕 祟: 谓若有鬼祟。 〔81〕 遁: 谓精神若欲离去。 〔82〕 愚: 谓情识俱灭,同于愚痴。 〔83〕 载: 乘。 俱: 合。 〔84〕 师金: 鲁国太师,名金。 〔85〕 而: 通“尔”,你。 穷: 困窘,困厄。 〔86〕 刍狗: 以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祭后则弃之。 陈: 祭时陈列于神位之前。 〔87〕 箧: 小箱子。 衍: 小方竹箱。 〔88〕 巾: 覆盖,包裹。 文绣: 刺有花纹的巾帛。 〔89〕 尸祝: 巫师。 齐: 同“斋”。 将: 捧。 之: 指刍狗。 〔90〕 行者: 行人。 践: 践踏。 〔91〕 苏者: 割草的人。 爨(cuàn篡): 焚烧。 〔92〕 将: 如果将。 〔93〕 彼: 指“复取”刍狗的人。 〔94〕 且: 将。 数: 屡次。 眯(mì觅): 谓寐时被妖魔压胸。 〔95〕 先王: 指尧、舜、禹、汤、文、武等儒家理想中的帝王。 刍狗: 指先王所推行的那套政治主张。 〔96〕 伐树于宋: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与其弟子,曾经在宋国的大树下讲习礼法,宋国有人欲杀孔子,就拔掉了大树。孔子逃走。 〔97〕 削迹于卫: 指孔子及其弟子被匡人围困一事。削迹,绝迹。 〔98〕 穷于商周: 谓困穷于宋和周。宋为商后裔,故穷于商即指“伐树于宋”一事;穷于周则指孔子至周问礼时被老子讥刺之事。 〔99〕 梦: 恶梦。 〔100〕 围于陈蔡: 孔子出游陈、蔡时,楚昭王派使者聘请孔子做官。陈蔡两国怕孔子仕楚后对自己不利,于是就出兵围困他。 〔101〕 寻常: 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 〔102〕 蕲: 通“祈”,求。 〔103〕 彼: 指孔子。 无方之传: 谓运转无常,不拘限于一个方向。方,常。传,运转。 〔104〕 桔槔: 一种原始的汲水器具。 〔105〕 引: 用手往下牵引绳子,以便使所系的水桶垂向井里。 俯: 指横木系水桶的一端向水井下俯。 〔106〕 彼: 指桔槔。 〔107〕 三皇: 指燧人、伏羲、神农。 五帝: 有三种说法,即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 〔108〕 矜: 崇尚。 〔109〕 柤(zhā楂): 即山楂,味酸。 柚(yòu又): 似橘而大,味甜酸。 〔110〕 猨狙: 猴子。 服: 指豪华的礼服。 〔111〕 龁(hé禾): 啃。 啮(niè聂): 咬。 挽裂: 拼命撕裂。 〔112〕 慊(qiè窃): 满足,满意。 〔113〕 西施: 古代美女,亦称“西子”。 矉(pín频): 通“颦”,皱眉头。 〔114〕 挈: 携带,带领。 走: 逃离。 〔115〕 行年: 度过的年岁。 〔116〕 沛: 在今江苏沛县。 〔117〕 度数: 谓制度名数。 〔118〕 阴阳: 谓天地造化。 〔119〕 使: 假使。 〔120〕 进: 奉进。 〔121〕 佗: 通“他”。 〔122〕 止: 留。谓将大道留存在心中。 〔123〕 正: 当为“匹”字之误。 〔124〕 隐: 依据。 〔125〕 公器: 天下人所共用的器具。即人人争夺的对象。 〔126〕 蘧庐: 传舍,即供传递公文的人或往来官员途中暂宿之所。 〔127〕 止: 仅。 〔128〕 觏(gòu够): 见。 〔129〕 假道: 借路。 〔130〕 托宿: 寄寓。 〔131〕 虚: 也作“墟”,境界。 〔132〕 苟简: 苟且简略。 田: 指饮食条件。 〔133〕 圃: 指立场。 〔134〕 是: 通“之”,这。 采真: 即采捋内真。 〔135〕 是: 正确,善。 〔136〕 显: 显达。 〔137〕 亲权: 迷恋于权势。 〔138〕 与: 让给。 柄: 权柄。 〔139〕 舍: 失去。 〔140〕 窥: 注视。 其所不休者: 指他们所永远追求的对象,即名位、权势等。 〔141〕 戮民: 谓受刑戮的人。 〔142〕 正: 救正,整治。 〔143〕 大变: 谓自然天理。 湮(yān烟): 滞塞。 〔144〕 天门: 犹“灵府”,即天机之门。 〔145〕 播: 播扬。 穅: 同“糠”。 眯(mǐ米): 细物入眼为害。 〔146〕 虻(méng萌): 即牛虻。 噆(zàn赞): 咬,叮。 〔147〕 通昔: 通宵。昔,同“夕”。 〔148〕 憯(cǎn惨)然: 狠毒的样子。憯,通“惨”。 〔149〕 愤: 又作“愦”,乱。 〔150〕 乱: 谓扰乱物性。 〔151〕 吾子: 相亲之辞,犹“您”。 天下: 指天下人。 朴: 自然天性。 〔152〕 放: 依顺。 〔153〕 总: 秉持。 德: 自然德性。 立: 自立。 〔154〕 杰然: 用力的样子。 负: 击。 建鼓: 大鼓。 〔155〕 鹄: 又作“鹤”。 日浴: 天天洗澡。 〔156〕 黔: 黑色。这里作动词,谓染黑。 〔157〕 辩: 通“辨”,分别。 〔158〕 规: 劝谏。 〔159〕 章: 绚丽的花纹。 〔160〕 嗋(xié协): 合拢。 〔161〕 “尸居”两句: 已见于《在宥》篇注。 〔162〕 如天地: 谓动如天,静如地。 〔163〕 声: 称。 〔164〕 倨堂: 傲踞于堂上。倨,通“踞”,伸腿而坐。 应微: 小声地答道。 〔165〕 年运而往: 意谓“行年高迈”。运,行。往,迈。 〔166〕 王: 当为“皇”字之误。 〔167〕 小子: 长辈对晚辈的称呼。 少进: 稍微向前走些。 〔168〕 用力: 指用力治水。 用兵: 指用兵伐桀。 〔169〕 一: 谓淳一。 〔170〕 亲: 偏爱,私爱。 〔171〕 杀其杀: 谓按亲疏程度区分丧服的等次。后“杀”字,指丧服。 〔172〕 竞: 竞于教子。 〔173〕 孩: 小儿笑。 谁: 指别人。 〔174〕 变: 变诈。 〔175〕 骇: 惊恐不安。 〔176〕 知: 通“智”。 〔177〕 睽(kuí葵): 乖违,损害。 〔178〕 施: 运行。 〔179〕 憯: 通“惨”,毒。 虿(lìchài厉瘥): 一种尾端有剧毒的虫,长尾叫虿,短尾叫蝎。 〔180〕 鲜规: 兽名,其状不详。 〔181〕 蹵蹵(cù促)然: 即“蹴蹴然”,心神不安的样子。 〔182〕 孰: 通“熟”。 故: 要义。 〔183〕 奸: 同“干”,干求,干谒。 七十二君: 泛指孔子干谒国君之多。 〔184〕 周、召: 即周公旦、召公奭,皆为周初功臣。 〔185〕 钩用: 取用,采纳。 〔186〕 鶂(yì义): 通“鷁”,水鸟,形状似鹭鹚。 〔187〕 眸子: 瞳仁。 风化: 谓雌雄相诱相感而成孕。 〔188〕 上风: 风向的上方。 〔189〕 类: 一种传说中的一身两性之兽。 〔190〕 雍: 滞塞。 〔191〕 得之: 对大道有所领悟。 〔192〕 乌: 乌鸦。 鹊: 喜鹊。 孺: 谓孵化而生。 〔193〕 傅沫: 以沫相育,即以口沫相濡而受孕。 〔194〕 细要: 即细腰,蜂名。 〔195〕 化: 指运行变化的造物者。 为人: 为偶,为友。 〔196〕 化: 感化。
〔鉴赏〕 外篇中的《天运》是《庄子》中“天”字号系列的第三篇,道体的运行以及人和道的关系是这一篇的主旨。
我们常说庄子的笔法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其实,就文章与文章之间的内容来看,“重”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庄子之文常常回环相扣,迂曲而行,在重复中层层推进。对于篇章也是如此,一篇的前半部分常常承着上篇末的文意而下,浓笔勾画之后再翻出新意。《天运》的前三段便是承着《天道》而来,着眼在“道”字上分层展开,这和《骈拇》、《马蹄》、《胠箧》的步步勾连是同样的。
《天运》的开头劈头盖脑砸下十六个问题,从天地、日月一直诘问到云、雨、风。这十六个问题井然有序,一层问其状态:“天不停地在运转吗?地是静止不动的吗?日月出没往来,是在相互追逐吗?”一层问其主宰:“谁指挥着天运转?谁维持着地静止不动?谁又闲着无事推动着日月运行?”把古人在苍苍茫茫中感受到的无形力量全盘托出,跃然纸上。十六个问题摆出来,问者是谁,被问者又是谁,一概不知。翻开《天运》便遭遇这样汹涌而莫知所出的诘问,让读者措手不及,反躬自问,继而疑窦迭生。便在此时,巫咸现身了。说了一段貌似神秘的话,留下什么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其实,神秘玄奥并非故弄玄虚,言说无物也是理所必然。只因为一点: 即“道”字说出口,便不是完整的道了。所以冥冥之中有“道”,字字都围绕着“道”,却不点透。注家刘凤苞说:“六极五常,不足尽道,而于天人感应之机最为切近。就此轻轻点逗,而道已在个中也。”又说:“一眼窥定道字,却故作疑阵,使人于言外领会。”这是说六极五常并不是道的全部,只是与天人关系切近的一部分,文中轻轻点到,“道”在其中已隐约可见了。人人都能从十六个问题背后窥见“道”的影子,庄子却只出谜而不戳破谜底,为的是让人摆脱不可信又有限的语言来领会无形无迹的“道”。
太宰荡问庄子仁义和北门成问乐两段与首段都属于“重”的部分,仍围绕着“道”本身展开各色的描述。写的都是如何堪破仁义和智识,最终体悟“道”的过程,即“损之又损之”,一层层脱卸掉障识和道德教条,最终返朴归真。两段与首段手法不同却异曲同工,整段整段的描写和论述都不着“道”字,唯到了段末才点透,“是以道不渝”,“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好像听相声,抖包袱要留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一两拨千斤,着字不多,效果却被渲染到极致。
从第四段开始,全文才算真正入题,围绕天运的“运”字,描写天道的运转无穷。
师金答颜渊一段,文法没有奇特的地方,但比喻累累,读来意趣盎然。整段连缀了六个比喻来讽刺孔子的泥古不化,不合时度。语辞虽刻薄但却击中儒家要害。孔子推崇周公之礼,一意力挽濒临崩溃的礼乐制度。苦心孤诣宣讲仁义,周游列国无所用武之地后退而授学,从而形成影响了中国数千年的儒家学说。但是正由于儒家的正统地位,自先秦百家争鸣之后,其学说立于经典之地没有受到应有的质疑。吕思勉在其《中国简史》中对儒家也有类似庄子的评价。他说:“儒家之遗害于后世的,在于大同之义不传,所得的多是小康之义。小康之世的社会组织,较后世为转制。后人不知此为一时的组织,而认为天经地义,无可改变,欲强已进步的社会以就之,这等于以杞柳为杯棬,等于削足以适履,所以引起纠纷,而儒学盛行,遂成为功罪不相掩之局。这只可说是后来的儒家不克负荷,怪不得创始的人。但亦不能一定怪后来的任何人。因儒学是在这种社会之中逐渐发达的。凡学术,固有变化社会之功,同时亦必受社会的影响,而其本身自起变化。这亦是不可如何的事。”所以庄子的评论虽然有不厚道的嫌疑,却也发现了儒家问题的所在。
师金答颜渊一段的第一喻把孔子尊奉周王礼数比作拿人已陈的刍狗,讥诮他因此屡遭厄运。第二喻是说孔子把西周制度搬到鲁国实行无异于陆上行舟,劳而无功。第三喻把礼节和桔槔作比较,指出它们同是被人所用的东西。桔槔俯仰随人,而儒家礼法却违时忤人。这三个比喻都是讲儒家孔子之礼义法度的不合时宜。第四喻最精警,写出了“治”之变,“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柤梨橘柚各有其不同的口味,却都为人所喜爱,如只坚持一种口味便是拘泥于陈迹了。第五喻以猴子和周公之别来形容古今的不同,有如此大的不同又如何能用同一个礼义法度来治理呢?第五喻承接第四喻之意深入缕析。既然治理之法并不唯一,而古今差别又不可忽略,沿用古法岂非无异于沐猴而冠?庄子认为孔子之所以犯下这样一个可笑错误,是因为没有领会西周社会所以能治理得好的原因,所以也成了个效“西周”的“东周”,学得的只是外表和皮毛,而其内里却被忽略了。庄子认为这个关键的内在,便是“道”。所以下一段便是“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孔子问道一段不再就“道”的本体作过多的赘述,而深入到“道”的认识、掌握层面。道不可言说,不可口授,只能自得,这在内篇已经有所论述,这里并没有多大的发挥。这段的重点是践履了庄子提出的“因时而变”的主张,“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认为只有内心体认大道,能懂得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的人才知道突破门户之分、派别之见,在该借鉴的时候借鉴其他学派的合理之处,在该舍弃的时候放弃自己学派中不合时宜的东西。那么,即便是怨、恩、取、与、谏、教、生、杀这些整治百姓的政术也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可疑的是这一段对仁义的过多认同,文中认为古时的先王和至人,都要暂时借仁义来遨游于逍遥之境,成就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这与庄子一贯对仁义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可能来自庄子后学或其他学派。
道的特点是“变”,“变”的特点是无迹。便像道不能用文字形容,对至精至妙的体认不能通过书本传授一样,道的运化是无法从痕迹上把握的。“六经”是先王陈迹,便如蛇蜕去的皮一样只是堆死物,凭着这些静滞死去的痕迹去推敲,运化无穷的大道已经飘摇到九霄之上了。末段孔子见老聃的末尾,孔子感叹道:“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这里的“化”成了“道”的代名词。由此,道自化,人与之化,正是随顺天运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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