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髻子①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 : 髻子①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②。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残红犹在臂③,翻疑梦里相逢。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此词有说是忆内词。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新党上台,作为旧党的秦观被迫离京,先是出为杭州通判,紧接被贬处州,后徙郴州,开启了最后的悲剧命运。此词有可能是秦观与妻子分别时所写。
上阕首二句写的是词人回忆分离那晚妻子的模样。闺中人偎在丈夫的怀里,发髻歪斜,因为一夜未睡,眼睛疲惫发重。说髻子偎人,是因为她靠在词人怀中,发髻占据了词人的眼帘,因此词人回忆之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妻子蓬松的鬓发。娇不整,取《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典故:“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原诗指的是丈夫行役离家,妻子无心梳妆打扮,和词中情景正相契合。“寻思”以下三句,一想到离别,她不由得心慌害怕,两人手儿相携,内心却早已痛断肝肠,为什么相聚这么短暂,而离别又如此匆匆!“早”字和“太”字相呼应,使离别加诸在彼此心灵上的枷锁更重一分。这既是在写闺中人,也是在写词人自己。妻子一夜未睡,词人又何尝能够合眼?妻子心慌害怕,惶恐不安,词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更何况比起妻子,词人心中的焦虑和惶恐只会更深。和师友一起被贬出京,政治前途早已笼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但这种种思虑却不能说出,只能用别离的断肠来掩盖。
下阕首二句写别后相思,她脸上的脂粉还留在自己手臂之上,忽地看见,好像两人梦里刚刚相会。“残红在臂”呼应上阕开头的“髻子偎人”,因为妻子倚靠在词人怀中,他的手臂上才会留下她脸上的红妆痕迹。睹残红在臂而不忍,这里的不忍有两种理解,一是因为自己痛苦而不忍,二是因为感受到对方别离时的痛苦,因此为之不忍心、不安心。从全词以闺中人的感情为中心进行描写来看,第二种理解更贴近。自己的痛苦放置不论,却去怜惜对方的痛苦,可见多情之痴,令人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看见龄官淋雨,只顾着提醒她避雨,却忘了自己也在雨中,即便是跑回了家,也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翻疑”句反用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诗句。戴诗是明明相见却怀疑在梦里,本词则是明明没见,却怀疑两人梦中相逢。为何有此疑?还是因为思念太深,故而混淆了真实与梦境,恍惚觉得妻子的梦魂刚刚来过。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里写女主人公“离魂暗逐郎行远”,和本词异曲同工。
结尾三句承接“不忍”“翻疑”而来,进一步抒发对闺中人的怀念和怜惜。当年词人在南埭只身离去,她遥遥相送,夕阳铺在水中,把江水染上一抹红色,仿佛是她脸上的胭脂,而不断东流的江水,也和她的泪水一般无穷无尽。遥怜,因为离别已远,怜惜中满是无奈。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同样深沉的感情。“红满泪痕中”的“红”和“不忍残红犹在臂”的“红”相对应。残红不仅是印在了词人的手臂之上,更是印在了词人的心上,时时刻刻,梦寐难忘。夕阳流水,在词人的眼中化作思妇伤心的眼泪,和词人在《江城子》中所写“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相似,而意境更加阔大。从夕阳到流水,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思妇的伤心之中,这是个人感情的极度外扩。泪如江,愁如海,伤心至此,充塞天地。
全词以对妻子的思念和怜惜为中心进行裁剪,叙事历历如见,细腻生动,从回忆到现在再到回忆,以一片挚诚贯穿今昔,十足真情动人。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引董士锡语:“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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