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sup>①</sup>

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 原文
中晚唐时②,诗的国土被盛唐大家占领殆尽^③。温飞卿、李义山、李长吉诸人,便想专从这里头辟新蹊径^④。飞卿太靡弱^⑤。长吉太纤仄,且不必论,义山确不失为一大家。这一派后来衍为西崑体^⑥,专务挦扯词藻^⑦,受人诟病^⑧。近来提倡白话诗的人,不消说是极端反对他了。平心而论,这派固然不能算诗的正宗,但就“唯美的”眼光看来,自有他的价值。如义山集中近体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篇^⑨,古体的《燕台》、《河内》等篇^⑩,我敢说他能和中国文字同其命运。就中如《碧城三首》的第一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使 (本作“是”) 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¹¹⁾这些诗,他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是不容轻轻抹煞啊! (《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十三册,第119—120页)
注释
①《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的讲稿。1922年春,梁启超在清华学校 (清华大学的前身) 讲国史,文学社的学生请他在课外讲文学,于是写了这篇讲稿。内容主要讲中国的诗、词、曲等韵文里表现情感的方法,如奔进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蕴藉的表情法,象征派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写实派的表情法等。这里节录一段。②中晚唐,唐诗的分期之一。从大历到大和为中唐,从大和到唐末为晚唐。③盛唐,唐诗的分期之一。从开元到大历为盛唐。这时期的大作家有孟浩然、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頎、李白、杜甫等。殆尽 (dài代) ,几乎完了。④,飞卿,温庭筠的字。参看“温庭筠”条。义山,李商隐的字。参看 “李商隐”条。李长吉,即李贺,详该条。⑤,靡弱,艳丽而柔弱。⑥西崑体,详该条。⑦(xián贤) 扯, 摘取。 ⑧诟(gòu购) 病,指责。⑨《锦瑟》,参看该条。《碧城》,七言律诗。共三首,标题用第一首第一句的开头两字。关于这三首诗,有人认为是写杨贵妃的,有人认为是讽刺入道宫主的。《圣女祠》,五言排律。为令狐楚而作。大和三年(829年) ,令狐楚任天平军节度使时,聘请李商隐为幕僚,很器重他。开成二年(837)冬,令狐楚死,李去吊唁,路过圣女祠,有感而作。其中也有自己的身世之感。⑩《燕台》,七言古诗,共四首,依次以 《春》 、《夏》、《秋》、《冬》为题。这四首诗,各家解释不一,这里引冯浩的说法作为参考。他说: “首篇细状其春情怨思,次篇追叙旧时夜会,三篇彼又远去之叹,四篇我尚羁留之恨。(《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三)《河内》,七言古诗。共两首,分别以《楼上》、《湖中》为题,冯浩认为,与《燕台》同义。(11)这首诗是说,碧城的阑干有十二曲,阑干旁站的女子的犀角簪子可以防尘,玉石首饰可以防寒。仙人住的阆苑凭鹤传信,女床山的树都栖鸾鸟。星沉海底只能在窗内看,雨过河源只能隔着座位去看。如果太阳一直明亮地照着,我只好一生冷清。这是一首爱情诗,写女子不能与男子欢会的苦闷心情。
译文
中晚唐时代,诗的领域被盛唐大作家几乎占领完了。温庭筠、李贺、李商隐等人,便想从这里头开辟新的道路。温庭筠太艳丽柔弱,李贺太纤细狭窄,暂且不论,李商隐的确是一个大作家。这一派后来发展为西崑体,专门追求词藻,受到人们的指责。近来提倡白话诗的人,不用说是极端反对他们的了。平心静气地评论,这一派自然不能算诗的正统派,但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自然有它的价值。如李商隐诗集中的近体诗 《锦瑟》 、《碧城》、《圣女祠》等篇,古体诗《燕台》、《河内》等篇,我敢说它能和中国文字一样千古流传。其中如《碧城三首》的第一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使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这些诗讲的什么事,我理解不来; 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字的意义也讲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使我精神上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要知道,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具有神秘性的,我们如果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作品,就不能轻易抹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