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亲王 [德国]克莱斯特 : 【作品提要】
洪堡亲王有梦游症。一次夜间梦游时,巧遇勃兰登堡选帝侯,受到后者的戏弄。慌乱中,洪堡亲王抓住了选帝侯侄女纳塔丽公主的手套。亲王醒来后精神恍惚,以为纳塔丽公主是上天赐下的意中人,在接受同瑞典人作战的命令时心不在焉,没有完全听清选帝侯的命令。战斗中,洪堡亲王没有遵守选帝侯谁都不许离开指定阵地的命令,主动出击,击溃了瑞典人,胜利凯旋。战争虽然胜利,可选帝侯却因洪堡亲王违反军纪决定将其处死。洪堡亲王不相信生命就此终结,于是向侯爵夫人及纳塔丽公主求情。在纳塔丽公主的苦苦哀求之下,选帝侯终于答应赦免,但条件是洪堡必须认识到自己深负重罪。在尊严和生命之间,洪堡亲王犹豫了。最终,他选择了尊严。这时,一些军官和洪堡亲王的部下都纷纷为亲王求情。霍亨索伦伯爵适时地道出了真相: 亲王之所以未听命令,究其原因还是梦游时受到选帝侯的戏弄。选帝侯恍然大悟,决定赦免洪堡亲王并听从其建议,再次同瑞典人开战。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一场
布景 费白林。一座古法兰西式的花园,花园深处是座宫殿式的建筑,丹墀突出在前,深夜。
洪堡亲王光头敞胸,半睡半醒地坐在一棵橡树下,手里编着花冠。选帝侯,他的夫人,公主纳塔丽,霍亨索伦伯爵,戈尔茨骑师和其他人等悄悄从宫殿步出,从丹墀的栏杆向洪堡亲王望去——侍从掌着火把。
霍亨索伦伯爵 洪堡亲王,我们勇敢的兄弟,三天来他一马当先,马不停蹄地追击着逃跑的瑞典人,今天他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本营费白林。你命令他只能停留三个钟头,喂饱牲口,立即截击弗兰格尔的部队。弗兰格尔试图在里恩河河岸扎营,再向哈克尔山奔突。选帝侯大人,情况是不是这样?
选帝侯 正是这样!
霍亨索伦 按计划,晚上钟敲十点,所有骑兵队的长官都要离城出发,他精疲力竭,像条猎狗,喘着气,奉命休息。他一头扎进草堆,以便为曙光升起前的战斗稍微松散松散筋骨。
选帝侯 正是这样!——那么现在呢?
霍亨索伦 现在时间到了,骑兵队用完早膳,人马已踏上了城门外的田野,却还缺少一个人,谁呢?洪堡亲王,他们的统帅。人们拿着火把,掌着灯烛,到处寻找他,寻找这位英雄。终于找到了,他身在何处呢?(这时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火把。)瞧,他就在那条长凳上,他在梦游,他是在睡觉,你简直无法相信,月光在招引着他,他像到了自己的来世,他是在梦中编织那华丽的荣誉花冠。
选帝侯 有这等事!?
霍亨索伦 那还有假!从这里往下瞧,他坐在那里!
他掌着火把从丹墀往下照看。
选帝侯 他在睡觉吗?不可能!
霍亨索伦 他是在酣睡!你一叫他的名字,他就会跌倒在地。
静默。
选帝侯夫人 我确信这位年轻人病了。
纳塔丽公主 他需要医生!
选帝侯夫人 我想应该请医生来,一刻也不能耽误。
霍亨索伦 (他又把火把交给随从。)他身体很好,善心的太太。天哪,真是急死人,明天我们要是在战场上和瑞典人遭遇,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没有别的,请相信我的话,这只是他精神上的怪毛病。
选帝侯 确实如此!这真像是海外奇谈!跟我来,朋友们,让我们仔仔细细地看看他。
他们走下台阶。
宫廷骑士 (朝着侍从)将火把拿回去!
霍亨索伦 不要,不要,朋友们!在烛光下会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他手上戴的钻戒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们围绕着洪堡亲王,侍从举着火把。
选帝侯 (俯身向洪堡亲王)他用什么树叶编织?——用的是柳树叶?
霍亨索伦 什么!是柳树叶,大人!——是桂树叶,柏林军械库中所悬挂的英雄画像上的花冠就是用这种树叶编成的。
选帝侯 在我的沙漠一片的辖区之内哪来的桂树?
霍亨索伦 只有公正的上帝知道!
宫廷骑士 可能是后面花园里的,那里园丁栽培了很多奇花异木。
选帝侯 咄咄怪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小傻瓜,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霍亨索伦 啊,是这样的,明日这场战役使他激动不已,我的大人!我敢打赌,他仰视星空,心荡神驰,看到太阳里面有人为他编结胜利的桂冠。
亲王仔细看着花冠。
宫廷骑士 他已经编好了!
霍亨索伦 遗憾,太遗憾了,就近没有一面镜子!他手握花冠,一会儿这样戴,一会儿那样戴,像一个虚荣心很厉害的女子试戴一顶华美的软帽。
选帝侯 我的上帝!我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选帝侯从他手中夺下花冠,亲王面红耳赤,定睛看他。选帝侯将其项链缠绕于花冠之上,然后将它递给公主;亲王心急地站了起来,选帝侯和手持花冠的公主躲开了他,亲王张开双臂跟随公主。
洪堡亲王 (悄声地)纳塔丽,我的姑娘!我的未婚妻!
选帝侯 快,快离开这儿!
霍亨索伦 这个傻瓜在说什么?
宫廷骑士 他说话了吗?
他们全都拾级而上。
洪堡亲王 弗里德里希!我的侯爵大人,我的父亲!
霍亨索伦 真该死!
选帝侯 (退避他,倒退着)快给我打开门!
洪堡亲王 啊,我的母亲!
霍亨索伦 疯子!他是——
选帝侯夫人 他是在叫谁?
洪堡亲王 (向花冠抓去)啊,亲爱的,为什么你躲开我,纳塔丽?!
他一把将公主的一只手套抓下来。
霍亨索伦 皇天后土,他在抓什么?
宫廷骑士 花冠?
纳塔丽公主 不,不是!
霍亨索伦 (将门打开)快从这里进去,我的侯爵大人!但愿这幅景象很快结束!
选帝侯 一场空,洪堡亲王阁下,一场空,一场空!如果你高兴,我们在战场上再见,那些东西在睡梦里是不会得到的!
所有的人都下,门砰的一声关上,只剩下亲王一人,哑场。
第三幕
第一场
布景 费白林,监狱
洪堡亲王——后面有两个骑兵充当看守。
霍亨索伦伯爵上场。
洪堡亲王 瞧,是你,朋友!海因利希!欢迎你!现在是否要解除我的禁闭?
霍亨索伦 (吃惊地)谢天谢地,还这么有精神!
洪堡亲王 你说什么?
霍亨索伦 解除禁闭?他把剑还给你了吗?
洪堡亲王 还给我?没有。
霍亨索伦 没有吗?
洪堡亲王 没有!
霍亨索伦 那怎么会放了你?
洪堡亲王 (停顿了一会儿)我认为你给我带来了解放,那就随他便吧!
霍亨索伦 对此我无可奉告。
洪堡亲王 随它去吧,你听着,一切听便!他会派另一个人来,向我报告这一消息。
他转过身子去搬椅子。
请坐!请告诉我,有何新闻?选帝侯从柏林回来了吗?
霍亨索伦 (心不在焉地)回来了,昨天晚上。
洪堡亲王 胜利庆祝会是不是依照决议在那里举行的?当然,这是不在话下的!选帝侯是不是光临教堂。
霍亨索伦 他,夫人和纳塔丽都来了,教堂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炮队也被从宫殿广场召来,在感恩礼拜之际,那雄壮而又华丽的大炮便发出隆隆的声响,瑞典人的旗帜作为战利品,便从柱上飘落在地,根据大人明确无误的命令,你作为胜利者的名字也被提到。
洪堡亲王 这我听说了!是否还有别的消息?你带来了什么?从你的脸上看来,你不那么快活,朋友?
霍亨索伦 你和谁说话了?
洪堡亲王 戈尔茨,刚刚在大殿里,你知道,我在那里受审。
静默。
霍亨索伦 (凝视着他沉思有顷)你的处境发生了这样奇怪的变化,阿图尔,你对此有何想法?
洪堡亲王 我?那你和戈尔茨,你们这两位法官自己有何观感呢!?选帝侯是依据义务行事,现在他也会倾听心灵的呼喊:“你错了,”他会郑重地对我这样说,他大概还会说上一句罪该处死和禁闭的话,然后会说:“不过我要使你恢复自由。”那一把为他挣得了胜利的宝剑兴许会为我求得宽恕。如果他不说这话,那是因我不配有他这样的国君!
霍亨索伦 阿图尔!
他停下来。
洪堡亲王 什么?
霍亨索伦 你对他竟这样信赖?
洪堡亲王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对他是宝贵的,这个我知道,就如同儿子一样宝贵。从小时候开始,他的心已千百次地表明了这一点。是什么样的怀疑使你如此不安?我年轻有为,声誉日增,如此难道他不比我还感到喜悦吗?我的一切的一切还不是由他而造成?他亲手栽培的花木,就因为长得太快了一点,太茂盛了一些,难道他就会无情地将其践踏在尘埃之中吗?我相信,他的最恶劣的敌人也不会这样做,了解他,热爱他的你更不会这样做。
霍亨索伦 (意味深长地)阿图尔,你是由军事法庭审判。你还相信这一点吗?
洪堡亲王 我面对的是他!活生生的上帝啊,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开恩赦免的。在那里我刚刚面对法庭,在那里我重又获得了信心。难道只是因为比命令规定的时刻早了一点把瑞典军队粉碎,就该当死罪吗?除此我还有什么别的什么过失压在心口?他让法官将我传讯到这张桌子前受审;这些法官一个个都像猫头鹰,毫无心肝,一直念叨着要处死我的时候,他难道不想着会像上帝一样高喊着“刀下留人”来到他们中间吗?朋友,他制造乌云满天的黑暗,只是为了驱散它,使我的头顶上空像太阳一样大放光明,为使他有这样的乐趣,我愿意效力!
霍亨索伦 不过听说,军事法庭已经宣判。
洪堡亲王 我听说了,不错,是宣判死刑。
霍亨索伦 (吃惊地)你已经知道了?
洪堡亲王 戈尔茨听了法庭宣判,宣判情况是他告诉我的。
霍亨索伦 天哪!对此你难道无动于衷?
洪堡亲王 我?我自岿然不动。
霍亨索伦 你这疯子!你这种自信从哪里来的?
洪堡亲王 来自我对他的感情!
(他站起身来。)
请不要说了!我干吗要以那种虚假的疑虑来折磨自己?
(他沉思有顷,又坐下。静默。)
军事法庭是按法律来审判的,按法律一定要判死刑,不过在他下令执行判决之前,在他下令开枪射击这颗忠实热爱他的心之前,连上衣也来不及解开,他自己的血就会一滴滴地滴在尘埃之上。
霍亨索伦 唉,阿图尔,我要对你说——
洪堡亲王 (不乐意地)啊,亲爱的!
霍亨索伦 元帅他——
洪堡亲王 (仍然不乐意地)别说了,朋友!
霍亨索伦 再听我两句话!假如你再不听的话,那我就不说话了。
洪堡亲王 (又转向他)你听着,我什么都知道了。好,那你说吧!
霍亨索伦 刚才元帅在宫中将死刑判决书交给了他,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赦免你,而是下令签字。
洪堡亲王 你听着,没关系。
霍亨索伦 没关系?
洪堡亲王 签字了?
霍亨索伦 我以自己的荣誉担保!这点我向你保证。
洪堡亲王 判决?——不!书面的?
霍亨索伦 死刑判决书。
洪堡亲王 这是谁给你讲的?
霍亨索伦 元帅他亲自告诉我的!
洪堡亲王 什么时候?
霍亨索伦 刚才。
洪堡亲王 他从大人那里回来以后?
霍亨索伦 他从大人那里出来下楼时摔倒了!我那时真不知所措。他还说,今天还没什么。要赦免你,只还有明天一天的时间,他的煞白的嘴唇驳斥了你自己的话,他说: 我怕,不能这样!
洪堡亲王 (站起来)在他的胸中难道说酝酿着那种骇人听闻的决策?不可能!难道只因在他刚接受的钻石上有一个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污点,就把赠送者践踏在地?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在为阿尔及尔的德依进行辩护,难道不是以那银光闪闪的天使翅膀来装饰萨达那培,难道不是将古罗马的暴君当作死于母亲怀抱里的无辜儿童送到上帝右边?
霍亨索伦 (也站起身来)我的朋友,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洪堡亲王 元帅对此缄默不语,一声不吭?
霍亨索伦 他该说什么呢?
洪堡亲王 天哪,我的希望!
霍亨索伦 你是否有那么一次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洪堡亲王 从来没有!
霍亨索伦 你再仔细想想。
洪堡亲王 老天作证,从来没有!他的头影对我来说是神圣的!
霍亨索伦 阿图尔,我要是有了疑心,请你别怪我。瑞典使者伯爵霍恩此行的目的,据说和奥兰尼恩公主有关。选帝侯夫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刺了大人的痛处;据说,小姐业已有了意中之人,在这当中你难道没有一点儿关系吗?
洪堡亲王 上帝啊!你跟我说什么?
霍亨索伦 就是你吗?就是你吗?
洪堡亲王 我就是,我的朋友;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一和亲的协议断送了我。你知道,她拒绝是由我造成的,因为公主已和我订了婚!
霍亨索伦 你这个傻瓜!看你干了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警告你吗?可惜的是忠言逆耳!
洪堡亲王 啊,朋友!请帮个忙,救救我!我完了。
霍亨索伦 怎样才能逃脱这场灾难呢?你要不要和选帝侯夫人谈谈?
洪堡亲王 (转身)喂,看守!
骑兵 (在后面)在这里!
洪堡亲王 把你们的长官叫来!
他匆匆拿下挂在墙上的大衣,戴上放在桌子上的羽饰帽子。
霍亨索伦 (一边帮他穿衣戴帽)聪明的一步可以救你性命,选帝侯只有和卡尔国王做成前面所说的交易,才能和他缔结和约,那你就会看到,他的心将原谅你,几小时之后你便会恢复自由。
第五场
洪堡亲王上,人物同上。
洪堡亲王 啊,我的姨母!
他在她身前跪下。
选帝侯夫人 亲王,你有何贵干?
洪堡亲王 让我拥抱你的双膝,姨母。
选帝侯夫人 (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亲王,你被关禁闭,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这不是老账没有算清又欠下新账了吗?
洪堡亲王 (急切地)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选帝侯夫人 我全知道,可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这个可怜虫?
洪堡亲王 啊,我的姨母,当死亡像威胁我一样威胁着你的时候,请你不要这样说,你拥有解救我的天生力量。小姐,你的仆妇,你周围一切的人都拥有这种天生的力量,我会吊着你的最差劲的马夫的脖子,向他恳求说: 请你救救我!在这上帝的宽广的大地上,我孤苦无援,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人!
选帝侯夫人 你完全疯了!出了什么事了?
洪堡亲王 啊,在通向你的路上,我看到坟墓在烛光中向我打开,明天它将接纳我的残骸。姨母,你看这双盯着你看的眼睛,有人要使它们坠入漫漫的长夜之中;这心胸,有人要用致人死命的枪弹射穿。临着市场的窗户已被预订一空,人们将凭窗观看这出无聊的丑剧。今天,他还处于鼎盛之期,就像置身于仙境之中;展望未来,明天,他就躺在两条狭窄的木板上,任凭风吹日晒,石头会对你说: 这就是他!
公主在远处一直偎依在宫女的肩头,听到这里,一下子栽倒在桌旁哭了起来。
选帝侯夫人 我的孩子!如果天意如此,那就以勇气和镇静来迎接它!
洪堡亲王 啊,上帝的世界,哦,姨母,是多么美好!我恳求,在丧钟敲响之前,请不要使我陷入那黑暗的深渊!如果我犯有错误,那就用别种方式来惩罚我,为什么一定要用枪弹呢?!免去我的职务,罢我的官;如果法律要这样做,那就开除我的军籍。天哪,我看到我的坟墓之后,我只想活下去,请不要问,那种生活是否体面!
选帝侯夫人 请起来,我的孩子,请站起来!你这是说什么呀?你太激动了,请你冷静一些!
洪堡亲王 姨母,在你跪下为我向他当面求情免我一死之前,我是无法安下心来的!黑德维希·洪堡夫人在她死前曾把我托付给你,你这位年轻的女友曾说:“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母亲。”你当时深受感动,跪倒在她的床前,执手相看泪眼,回答说:“我会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现在你还记得这句话吗?!去吧,把我看成你亲生的孩子,去对他说:“我求你宽恕他,宽恕他!放他出来吧!”啊,你回来就对我说:“你自由了!”
选帝侯夫人 (哭了)我宝贵的儿子!事已至此!现在我无论怎样求情都无济于事!
洪堡亲王 我放弃一切幸福的权利,纳塔丽,请不要忘了告诉他,我不再倾慕于她,在我的心中,对她的一切温情都已熄灭,她重又像荒野的小鹿那样自由。就像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假如瑞典国王卡尔·古斯塔夫要娶她,她完全可以委身于他,我会祝贺她,我要归隐于我在莱茵河畔的田园,我要在那里成家立业,我要用自己的汗水播种、收割;和妻子儿女共享天伦之乐。收割之后,重又播种,这样年复一年,度过时光,直至老死林下。
选帝侯夫人 别说了!现在只回到你的牢房,这是我为你求情的第一个要求!
洪堡亲王 (站起身来,转向公主)你,可怜的姑娘在哭泣!今天,太阳也黯然失色,你所有的希望被送进了坟墓!你对我一往情深,你的容颜告诉我,你忠实像金子,你不会属意他人。我所要得到的,难道不使你足以自慰?我劝你到美茵河畔,去到修道院,到你堂姐图尔恩那里去,到山里去找个有着像我一样的金黄鬈发的男孩,用金银将他买来,爱抚他。当他牙牙学语之时,教他喊你妈妈,等他长大后,指教他,怎样使死者闭上双眼,这就是你眼前的全部幸福!
纳塔丽 (勇敢地昂起头,站起身来,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年轻的英雄,到你的禁闭的地方去,在回去的路上,再冷静地看看向你敞开的坟墓!坟墓的黑暗和大小,正好一千次地表明你所参加战斗的危险!我,至死都忠实于你,这期间我要鼓起勇气为你向舅舅求情,也许我能感动他的心,把你从一切苦恼中解脱出来!
静默。
洪堡亲王 (在她不注意时握住她的双手)姑娘啊,你的肩上要是长出两个翅膀那该多好啊,那你就是一个天使!啊,上帝,难道我听真切了?你要为我求情?你语言的箭筒一向可在何处?今天,亲爱的,在这种事情上你胆敢向大人进言?啊,希望之光,突然在我眼前闪现!
纳塔丽 上帝将给我那百发百中的箭!如果选帝侯还是不能改变,不能改变法律的判决,对,那你就勇敢地,你这勇士就向他讨饶,你平生曾打过千百次胜仗,你也会在死亡中取得胜利的!
选帝侯夫人 去吧!机不可失!
洪堡亲王 但愿一切神祇保佑你!再见了,再见了!听你的好消息!
所有人下。
第四幕
第一场
布景 选帝侯的房间
选帝侯手持公文,站在安放着灯烛的桌子旁边。纳塔丽从中门走进来,在离开他几步远的地方跪下。静默。
纳塔丽 (跪下)我高贵的舅父弗里德里希·封·德尔·马尔克!
选帝侯 (将公文放下)纳塔丽!
他要把她扶起。
纳塔丽 不,不!
选帝侯 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纳塔丽 我为洪堡表兄求情,理应跪在您的脚下!我无意占有他,我要急切地向您承认,我无意占有他,他想娶什么人,就娶什么人。亲爱的舅父,我唯一的愿望是,他能活在世间,为了他自己,独立、自由,不受任何约束地活着,像一朵令人欣喜的花那样活着。我至高无上的主宰和朋友,我向您请求的就是这些,我料想,您会倾听我的呼声。
选帝侯 (扶起她)我的小女儿!你说的什么话呀?你可知道,洪堡表兄近来犯了什么罪行?
纳塔丽 啊,亲爱的舅舅!
选帝侯 呶,难道他没罪吗?
纳塔丽 啊,这样的过失,在他嗫嚅着尚未说出“我请求”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应该加以原谅。你不会将他从你的脚下踢开的!为他的生母的缘故,你就已十分珍爱他,你会呼喊道:“来,不要哭,你就对我来说像忠诚本身一样珍贵!”在两军对阵之际,正是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的名声他不惜牺牲一切,他才凭着血气之勇冲破了法律的限制。啊,他像初生之犊那样冲破了法律的界限,难道他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英勇无畏地缚住了苍龙?先是给他戴上桂冠,因他胜利了;而后又将他斩首,历史不许你这样做,亲爱的舅舅,这太高妙了,高妙得简直可以称之为不通人性,而上帝所创造的万物没有比您更善良的了。
选帝侯 我亲爱的孩子!你的话使我感动,你瞧,如若我是一个专制的暴君,你的话就会使我的心融化在硬似矿铁的胸膛;可是我要问你,难道我可以压制法院所做出的判决?那样做其后果又该当如何?
纳塔丽 对谁?对你?
选帝侯 对我;不!——什么?对我!你不知道还有比我更高的吗?你不知道还有一种神圣的东西,它就是在军营之内称之为祖国的东西吗?
纳塔丽 啊,大人!您担的什么心呢?这个祖国啊!它不会由于您开恩赦罪而立即化为废墟,走向毁灭。在这种情况下,将法官的判决随意撕碎的行为,你认为是不成体统;而在我看来,这却是最美好的体统,军法固然要遵守,可人的美好的感情不能弃之不顾呀,我尊贵的舅父,您亲手为我们缔造的国家固若金汤,不过除了这场不期而至的胜利之外,它还要经历另外的风暴;在将来,它还要壮大,还要扩展,在子孙辈的手中还要更加美好。它屹立于世,繁荣而壮丽,朋友为之振奋,敌人为之丧胆,为舅舅您那和平丰富的秋天无需冷漠地用一个朋友的鲜血来浇灌!
选帝侯 洪堡表兄也这样想吗?
纳塔丽 洪堡表兄?
选帝侯 他是否也认为,随心所欲,还是循章守法对祖国都是一个样吗?
纳塔丽 啊,可怜的小伙子!
选帝侯 说什么?
纳塔丽 啊,亲爱的舅舅!对此我只能用眼泪回答。
选帝侯 (受到触动地)为什么,我的小女儿?发生什么事了?
纳塔丽 (迟疑地)他现在只想得救,别的什么也不想!看守们说,他的行状悲惨,令人骇异,出人意表,看样子他只有求生的愿望,没有别的愿望。难道他会真的看着勃兰登堡公国在电闪雷鸣之下陷于沉沦而不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啊,一颗英雄的心被你扼杀了。
她转过身,哭了起来。
选帝侯 (极其震惊地)不,我最宝贵的纳塔丽,怎么会这样呢?!他恳求宽恕了没有?
纳塔丽 啊,您要是不加罪于他该有多好啊!
选帝侯 不,请告诉我;他恳求宽恕了没有?上帝啊,我亲爱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哭什么?你和他说话了?统统告诉我!你有没有跟他谈过?
纳塔丽 (依靠在他的胸前)他刚刚在舅母的房间里,他身披大氅,头戴羽饰帽,在苍茫暮色的掩护下溜了进来。他惶恐、胆怯、蹑手蹑脚,全然没有尊严,这是多么可悲可叹的一幅图景啊!我想,如此悲惨的遭遇并不能使历史上的英雄折腰的。瞧,我,一个女子,一条毛毛虫爬到脚前也会吓得撒腿就跑的女子,在狮子一般可怕的死亡的面前,我也不会那样地惊慌失措,彷徨无主,胆战心惊!啊,什么是人的伟大,人的尊严啊?!
选帝侯 (迷惘地)皇天后土,请你振起精神,我的孩子,他自由了!
纳塔丽 怎么说,我的殿下大人?
选帝侯 他被赦免了!我马上颁发赦免书。
纳塔丽 啊,最亲爱的!难道这是真的吗?
选帝侯 你听着!
纳塔丽 他被赦免了吗?他现在不死了吗?
选帝侯 我发誓,我向你发誓!在什么地方我可和这位武士谈谈?你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有着崇高的敬意,他要是认为判决不公正,那我就宣布这一判决无效,他自由了!
(他为她搬来一把椅子。)
你要不要稍坐片刻!
他在桌边坐下,写着——静默。
纳塔丽 (自言自语地)啊,我的心儿,你怎么这样的跳动?
选帝侯 (一边书写着)亲王还在宫殿里吗?
纳塔丽 请原谅!他已回到了他的牢房。
选帝侯 (写毕封好,拿着这封信函向公主走去)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外甥女,你哭了?她把自己的欢乐托付给我,我却使她美丽的双目哭得日月无光!
(他伸出手臂挽着她的身躯。)
你要不要亲自把信交给他?
纳塔丽 去市政厅!是吗?
选帝侯 (将信放在她的手里)怎么不是呢?——嗨,海都克!
(海都克上。)
准备车马!公主有事去洪堡上校那里!
(海都克下。)
他马上就会感激你救了他的命。
(他拥抱她。)
我亲爱的孩子!你和我又言归于好了吗?
纳塔丽 (静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探究,是什么打动了大人您的慈悲之心。不过,瞧,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您不会嘲笑我吧?无论如何这封信中,我相信有救星——我谢谢您!
她吻他的手。
选帝侯 当然,我的小女儿,那当然!这肯定会符合洪堡表兄的愿望。(下)
第四场
纳塔丽公主上,罗伊斯伯爵骑师前导,宫女跟上,在他们前面有一听差,手持蜡烛。洪堡亲王。
听差 奥兰尼恩公主殿下驾到!
洪堡亲王 (站起身来)纳塔丽!
听差 她已亲临此地。
纳塔丽 (欠身向伯爵)请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
罗伊斯伯爵和听差下。
洪堡亲王 我尊贵的小姐!
纳塔丽 亲爱、善良的表兄!
洪堡亲王 (领她向前走)请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倒说说,我的命运如何?
纳塔丽 好,一切都好。正像我先前告诉你的,你被宽赦了,你自由了,信就在这里,这是他的手谕。
洪堡亲王 这不可能!不,这是在做梦!
纳塔丽 请你读一下,读读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洪堡亲王 (读信)“我的洪堡亲王,为您过早发动进攻事而将您囚禁,无非是我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曾以为这会得到您本人的赞同,如果您认为这对您不公,那就请您用三言两语告知我,我会立即将宝剑发还给您。”
纳塔丽面色苍白——静默——亲王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纳塔丽 (立即显出欣喜的神色)呶!这不是吗?你只需说三言两语!啊,亲爱的、甜蜜的朋友!
她紧握着他的手。
洪堡亲王 我尊贵的小姐!
纳塔丽 幸福的时刻到了!这里,拿去,这里是笔,那你就写吧!
洪堡亲王 这里是他签的名吗?
纳塔丽 对,“F”这就是他的签名!啊,勃克,你倒是要高兴啊!啊,他的心胸真是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搬张椅子来,他要立即就写。
洪堡亲王 他是说,假如我认为……
纳塔丽 (打断他)那当然!快,快坐下!我说你写。
她把他拉进椅子里。
洪堡亲王 我想把信再读一遍。
纳塔丽 (从他手中把信抢来)还读它干啥?你没有看到教堂内的墓穴已向你张开了大口?事不宜迟,坐下你给我写!
洪堡亲王 (微笑地)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似乎豹子已咬住我的头颈一样。
他坐下,拿起了笔。
纳塔丽 (转过身去,哭了起来)写吧,你不要惹我生气了!
亲王拉铃,一侍从应声而来。
洪堡亲王 拿纸、笔、蜡和油墨来!
当侍从将这些拿来之后,便又退出,亲王写。——静默。
洪堡亲王 (没写几句便又撕掉,扔在桌下)开头不妙。
他又拿了张纸。
纳塔丽 (将信捡起)怎么,你说什么?——天哪,这不很好吗?这写得太好了!
洪堡亲王 (捋着胡须)呸,这是一个无赖写的,不是一个亲王写的,我想要有另外一种写法。
(静默。他从公主手中去拿选帝侯的信。)
他在信里到底写的什么呀?
纳塔丽 (制止他)没什么,根本就没什么!
洪堡亲王 给我!
纳塔丽 你要念信!
洪堡亲王 (一把抢来)那也不行!我要看看,我该如何措辞。
他将信展开,看了起来。
纳塔丽 (自言自语地)啊,上帝!这下他完了!
洪堡亲王 (受到打击)瞧这儿,太妙了!你读了这里吗?
纳塔丽 没有!——哪里?
洪堡亲王 他令我作出抉择!
纳塔丽 是啊!
洪堡亲王 太鬼了,真的,也太煞有介事了!对我的回答,一定是一个伟大心灵的回答!
纳塔丽 啊,朋友,他为人无比高尚!而今你要把你要做的事做好,按他的要求写吧。你要知道,这是一种托辞,这只是一种必须的形式,他把你的两句话弄到手,全部的争端便烟消云散!
洪堡亲王 (将信放下)不,亲爱的!这事我要考虑它一夜。
纳塔丽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怎么又变卦了?为什么?为了什么事?
洪堡亲王 (激动地从椅子里站起)我请求你,不要问我了!你对信的内容没有推敲!他开的条件是: 我不能写上他不公正地对待了我,在这种气氛之下,你逼着我给他这种答复。天哪,我要加上一句“您对我很公正”!
他交叉双手抱肩,又坐到桌旁,重看那封信。
纳塔丽 (面色苍白)你这个疯子!你说什么来着?
她感动地俯身向他。
洪堡亲王 (握着她的手)容我考虑考虑!我觉得——
他沉思。
纳塔丽 你说什么?
洪堡亲王 我马上会想出我要怎么写了。
纳塔丽 (痛惜地)洪堡!
洪堡亲王 (执笔)我听着呢,怎么回事?!
纳塔丽 我甜蜜的朋友!我赞赏你心中的激情,不过我向你发誓,你团的官兵接到命令,明天要从卡拉比纳恩开出,在坟山上为死去的你开追悼会,你无法逃脱像你一样尊贵的法律的判决,你无法取消它。你就按这封信中所要求的做吧。这样我向你保证: 他会向你表现出侠义精神,正如情况所表明的那样,否则他明天会无情地下令执行判决!
洪堡亲王 (写)随便他了!
纳塔丽 随便他了吗?
洪堡亲王 他要怎么干,就随他去;而我所做的是我应该做的!
纳塔丽 (震惊地向他走近)你这疯子,我想你写了吧?
洪堡亲王 (封好)“于十二日发于费白林,洪堡”我写好了——弗兰茨!
他将信装上封好。
纳塔丽 天上的上帝啊!
洪堡亲王 (站起身来)请把这封信送进宫中,交给大人!
(侍从下。)
他在我面前是那么威严,我不想在他面前成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只有我认识到自己深负重罪,他才肯宽宥我,要是这样,我宁肯不要他的宽恕。
纳塔丽 (吻他)请接受我这一吻,马上就有十二颗枪弹将你射倒在地。我无法自制,我悲泣,我痛哭;我要说,我欢喜你!这期间,要是你不负你的心,请允许我忠实于我的心。罗伊斯伯爵!
听差打开门,伯爵上。
罗伊斯伯爵 到!
纳塔丽 请带着你的信,马上到安施坦因科特维茨上校那里去!大人命令团队出发,半夜之前我还在这里等待你的消息。
众下。
第五幕
第七场
洪堡亲王上,一军官和卫兵上。前场人物。
选帝侯 我年轻的亲王,我把你搬来是作我的救兵的!科特维茨上校为你说情,将这个文件送交给我,瞧,这里有一长串的签名,共有一百多个高贵之士。据说,军队渴望你获得自由,他们不同意军事法庭的判决,你自己看看这份请愿书就知道了。
他将请愿书递给他。
洪堡亲王 (往里面看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向一伙军官看去)科特维茨,请把你的手给我,老朋友!你为我做的,比我在那天的战斗中为你赢得的要多!不过你现在要回到你来的地方安施坦因去,你不要再活动了;我已深思熟虑过,我愿意一死!
他将请愿书递给科特维茨。
科特维茨 (吃惊地)不,永远不,我的亲王!你说什么呀?
霍亨索伦 他要去死?
特鲁赫斯伯爵 他不应该也不可以去死!
众军官 (趋前)选帝侯大人,大人!听我们进一言!
洪堡亲王 请安静!我意已决!在军队面前我违犯了军纪,我愿意自裁以成全神圣的军事法律!弟兄们,这次的胜利是微不足道的,这样的胜利我还可以从弗兰格尔那里得到;它和明天光荣取得的战胜我们内心的敌人,战胜偏见,战胜傲慢的胜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那些妄图奴役我们的外国鬼子必败;勃兰登堡人在祖国的土地上自由地保卫自己,因为这土地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也只有他们才配欣赏祖国田野的壮丽!
科特维茨 (受感动地)我的孩子!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怎么称呼你呢?
特鲁赫斯伯爵 啊,创造世界的上帝!
科特维茨 让我吻你的手吧!
他们围着他。
洪堡亲王 (转向选帝侯)侯爵大人,遗憾的是,我现在就要离您而去,有朝一日,您会甜蜜地叫起我的名字,我极为感动地拜倒在您的脚下!请原谅我,在决战的那天,我过于急躁地为您效劳,不过死亡现今已洗刷了我所有的罪过。我怀着和解和兴奋的心情服从您的判决,要是您也不计任何怨仇,在这死别的时刻,能够宽大为怀,为我开恩,我的心会得到安慰。
选帝侯 说吧,年轻的英雄!你有什么愿望?我以我的话,我的骑士的荣誉为你担保,不管你有什么愿望,你都会得到满足!
洪堡亲王 啊,大人,不要将您的外甥女出卖给古斯塔夫·卡尔,以换取和平!把那个不顾羞耻向您提出和亲的掮客从军营中赶走!一排连发炮弹便是对他的回答!
选帝侯 (吻他的额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的孩子!我以此吻来答应你这最后的请求!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只要从战争的不幸中解脱出来就行;你说的每句话中现在都使我看到了胜利,克服战争不幸的胜利!我要向他回信说: 她是几乎陷于费白林法律罗网,其精神几乎崩溃的洪堡亲王的未婚妻,他是在出生入死的战场上赢得的!
他再次吻他,并将其扶起。
洪堡亲王 那您现在就是把生命赐给了我!我再恳求您,从云端,从天堂,欢呼着将福祉降在英雄们的头上,我的大人,去和您作对的世界搏击,将它战胜——因为只有您有资格这样做!
选帝侯 看守,将他带回监狱!
(袁志英译)
【赏析】
《洪堡亲王》创作于1810年,是一部兼有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格的剧作。以前有评论者认为该剧是对勃兰登堡选帝侯军事上脱离实际的教条主义的批评,综观全剧,实则不然。《洪堡亲王》以洪堡的梦游开场,以梦游中场景的实现落幕,其叙述中心始终围绕着生死存亡之际主人公激烈的内心斗争,且借助纳塔丽公主这一形象将洪堡亲王的内心斗争推向高潮。
克莱斯特善于将无意识的场景糅入戏剧之中,烘托出神秘的气氛。勃兰兑斯就此评论道:“克莱斯特处理每一种激情,总是抓住同固定观念或无意志疯狂有渊源关系的特征,如梦游症、动物似的羞怯、茫然不知所措、来自死亡恐怖的懦弱。”在《洪堡亲王》中,克莱斯特就运用了梦游症这种无意识状态作为首尾呼应的手段,充分肯定了无意识行为对命运的预示作用。剧作伊始,洪堡亲王战场小憩,梦游症发作,不知不觉为自己编织胜利的桂冠。突然,勃兰登堡选帝侯携同家眷出现在他的面前。选帝侯出于戏弄,夺下了亲王的桂冠,交给自己的侄女纳塔丽公主。洪堡亲王要抢回桂冠,结果桂冠没抢回,却抓住了纳塔丽的一只手套。选帝侯亦匆匆离去。情节看似简单,实际上为事件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可以说,这一场具有统摄全剧的作用,同普希金之《驿站长》中维林家里《浪子回头图》的象征意义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后的剧情莫不因此而起或与此相应。由此也看出作者谋篇布局的精巧。
洪堡亲王记挂着手套的事,未听清选帝侯的命令,主动出击大败瑞典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按理说也赢得了胜利的桂冠,但事态的发展却峰回路转: 选帝侯摘去了他的桂冠,将其投入大狱,准备问斩。踌躇满志的洪堡亲王被噩耗击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要军法还是要性命?洪堡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悖论中。此时,克莱斯特的妙笔转向了洪堡亲王激烈的内心斗争。当死亡的恐怖袭来时,洪堡显得惊慌失措,向侯爵夫人和纳塔丽公主低声下气乞求。落平阳之虎,为求苟延残喘,已毫无尊严可言。
洪堡亲王的乞求将纳塔丽公主推上了前台。纳塔丽是克莱斯特塑造的较完美的众多女性形象之一,其身上体现出古典主义女性与浪漫主义女性具有的典型优点: 高贵典雅、清纯脱俗、善良温柔……她深爱着洪堡亲王,但却面临着在法律与亲情之间如何取舍这一古老的命题。描写法律与亲情间冲突的剧作古已有之,索福克勒斯笔下凄美动人的安提戈涅的故事曾为黑格尔推崇不已。安提戈涅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违抗律法埋葬叛乱的亲人,孰是孰非,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纳塔丽公主的原型明显取自于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安提戈涅。不同之处在于,克莱斯特运用生花之妙笔,将时空与人物转换,且不惜曲笔,在剧中改为舅舅答应了侄女的请求,亲情战胜法律,纳塔丽的爱为洪堡求得一线生机,从而为古希腊这一著名悲剧注入新意。
纳塔丽完成了亲王的委托,拿到了赦免书。赦免的代价却是巨大的,那就是放弃尊严。在某些人看来,生命行将结束,还要尊严何用?洪堡亲王起初持如是观。可看到赦免书时,他的内心顿起波澜: 没有尊严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只能说是行尸走肉。存在不在于长久,而在于意义。对一个王公贵胄而言,尊严是意义的前提。没有尊严,不仅会受到周围群僚耻笑,更主要的是,在心爱的纳塔丽公主面前也无地自容。克莱斯特精巧的布局此时显露无遗。第一场中洪堡亲王与选帝侯争夺桂冠的场景原来是为此处埋下伏笔: 桂冠即尊严与胜利的象征,手套则为纳塔丽公主的象征。纳塔丽是维系选帝侯与洪堡亲王之间桂冠争夺战的重要角色。
在爱人面前何去何从,实人生之一大考验!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洪堡亲王幡然悔悟,由最初的摇尾乞怜者转变为铮铮铁骨的硬汉。他对纳塔丽公主讲道:“他在我面前是那么威严,我不想在他面前成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只有我认识到自己身负重罪,他才肯宽宥我,要是那样,我宁肯不要他的宽恕。”面对准备为他求情的官兵,他大义凛然:“请安静!我意已决!在军队面前我违犯了军纪,我愿意自裁以成全神圣的军事法律!”洪堡亲王深晓其中利害: 当此之时,服从军法乃获得尊严之唯一途径,舍此无他,除非选帝侯承认自己有错。在副官道出洪堡亲王违反军令的真正原因后,选帝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且勇于改正。如果克莱斯特剧中有批判选帝侯的意图,就不会把他刻画成一个知错能改的人物。故批评者将作者的创作意图定位于此,恐失之偏颇。
洪堡亲王内心斗争的结果是自己获得了尊严和爱情,第一场的未完之梦在最后一场成真,绕着项链的桂冠实实在在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洪堡亲王》代表了克莱斯特创作晚期的风格,在这部剧作中,作者更多地将笔触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借助梦游症这一无意识手段强化其表现力度,通过激烈的内心斗争刻画出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正如勃兰兑斯所言:“本剧的价值就在于卓越地描绘了主人公的这个内心斗争的过程。”
(李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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