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前 [德国]霍普特曼

日出之前 [德国]霍普特曼 : 【作品提要】
本是农民的克劳塞发现自家田下蕴藏煤矿之后,便将田地出卖给煤矿主,而成为一个终日酗酒的富翁。在其影响之下,全家几乎都成了酒徒。克劳塞的继室克劳塞太太红杏出墙,与自己的外甥卡尔私通,而卡尔早已和克劳塞的前妻所生之女海伦妮订婚。同时,克劳塞酒醉后企图非礼女儿海伦妮,姐夫霍夫曼也时刻想占海伦妮的便宜。正当海伦妮身处此种困境之时,霍夫曼青年时代的学友洛特来到。洛特此行的目的是写一份关于西里西亚矿工的悲惨生活和矿主肮脏的财富积累的社会调查。充满正义感的洛特被海伦妮视作脱离家庭苦境的救星,两人日久生情,坠入爱河。但洛特惧怕克劳塞家族的酗酒习性会遗传给自己的后代,最终在海伦妮忙于为姐姐玛尔塔接生时不辞而别。海伦妮失望之际,在日出之前用猎刀自尽。这时,步履蹒跚的克劳塞哼着小曲从酒馆烂醉而归。


【作品选录】

第四幕

地点同第二幕: 院子。时间: 海伦妮表白了她的爱情后的一刻钟。
玛丽和挤奶工歌利希扛着一只木箱从楼梯上费力地下来。洛特已整装就绪从屋里出来,慢慢地、沉思地穿过院子。在他拐进通向酒店的小道前,撞上了霍夫曼,他正匆匆地穿过院子的入口向着他走去。
霍夫曼　(戴着礼帽和羊皮手套)请不要生我的气。(他挡住了洛特的路,并抓住了他的双手。)我收回一切!……向你赔罪!……我准备好赔礼道歉!……我后悔,真诚地后悔。
洛特　可是这对你和我都没有什么用了。
霍夫曼　啊!如果你还……你瞧……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对你说: 我的良心使我不安。所以没到耶沃尔我就折了回来,……这你就该明白,我是真诚的。你现在要上哪儿……
洛特　先去酒店。
霍夫曼　啊,你不可以对我这样……请不要这样!我知道,我深深地伤害了你的感情。也许说几句道歉话已无济于事。请不要用任何机会……任何可能……为你自己证明……你听见吗?回去……至少呆到明天早晨……或者等到我……回来。我必须定定心,再和你谈一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拒绝。
洛特　如果你真的特别重视的话……
霍夫曼　当然!……以名誉担保!——非常重视,真的!……来吧!……来吧!!不要溜走!来吧!
洛特已不再坚持,霍夫曼带着洛特回到屋里。两人下。被解雇的女工和挤奶工这时已把木箱放到手推车上,歌利希已把拉手推车的带子搁到肩上。
玛丽　(把什么东西塞进歌利希的手里)给!歌利希,这是我给你的!
歌利希　(拒绝)这点钱你留着自己用吧!
玛丽　嗳!瞧你这傻小子!
歌利希　好,那就随你便吧。
他收下了钱,并把钱放到皮革里。
斯皮勒尔太太　(从卧室窗户喊着)玛丽!
玛丽　你要干吗?
斯皮勒尔太太　(一分钟后,从门中出来)夫人要把你留下,如果你答应……
玛丽　我什么都不会答应!歌利希,走吧!
斯皮勒尔太太　(再走近一步)夫人愿意再给你加些工资,只要你……(突然轻声耳语)不要在这里面搞什么名堂,懂吗!她就是有时候太容易发脾气。
玛丽　(愤怒地)这点钱她还是留给自己吧!(欲哭)你别提了!(她跟着歌利希,他现在已经推着手推车朝前走了。)不,她不能这样!这样来干涉……
下。斯皮勒尔太太走在她后面,下。
巴尔从主要入口上,人们叫他欢蹦的巴尔。他个子很高,须很长,喉结突出,赤着脚,没戴帽子,长裤刚刚过膝盖,裤腿已经破得一缕一缕的。他的头很秃,稀疏的满是灰尘并且粘在一起的褐色头发一直拖到肩部。他走起路来像一只鸵鸟,正用一根绳子拖着一辆童车,上面满是黄沙。他没长胡髭,整个形象是个不修边幅的比他年龄老二十岁的农村小伙子。
巴尔　(用一种奇特的哞哞叫的声音)卖沙……沙啰!
他穿过院子,并消失在住房和牛棚之间。霍夫曼与海伦妮从屋子里出来。海伦妮脸色苍白,手中提着一只空玻璃杯。
霍夫曼　(对海伦妮)好好招待他!懂吗?不要让他走——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虚荣心受到冒犯……现在好吧,再见了!是不是我还是不走好呢?玛尔塔怎么样啦?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仿佛她马上要……算了,别扯了!再见吧!……快走吧!(喊道)法朗兹,尽快跑吧!(经主要入口下)
海伦妮去盛水,空玻璃杯盛满水后便一饮而尽。第二满杯水她喝了一半,然后把杯子放在吸水管上,接着慢慢地走着,不时往后望望,经院子大门出去了。巴尔在住房和牛棚间出现,把车子停在房子的门前,米勒从他那里取沙子。这时卡尔在篱笆右边正和站在篱笆外面的斯皮勒尔太太谈话,她正站在院子入口的地方。两人边说边沿着篱笆走着。
斯皮勒尔太太　(面带愁容)呣!卡尔先生!我有时候?呣,想到您,如果……小姐……她可已经是和您订了婚的,可是,呵,呣,在我们那时候……
卡尔　(爬到橡树下的一条凳上,把一只钉在最下面的树枝上的山雀笼固定牢)如……如果……这……这个博士小子……不是说……就……就要滚……滚了吗?
斯皮勒尔太太　嗳,卡尔先生!我知道,呣,并不马上走。嗳,卡尔先生,尽管我自己家道中落,可是,呣,我懂得什么是教养。在这方面,卡尔先生……小姐……小姐对您可不好,真的。我年轻时从来不跟人挤眉弄眼,呣,我的良心,呣,卡尔先生,可以说纯洁得像雪一样。
巴尔已经做完了卖黄沙的生意,正从卡尔身旁经过,要离开院子。
卡尔　(发现了巴尔后喊道)蹦蹦跳跳的巴尔,给我们蹦一次!(巴尔高高地蹦了一下,卡尔怪声大笑后又喊道。)巴尔,再蹦一次!
斯皮勒尔太太　卡尔先生!呣……您可要留点神……我这样说,完全是替您着想,呣,先生!您知道小姐正好和那位……
卡尔　这……这位狗屁博士……他真是道德败坏……真是道德败坏!
斯皮勒尔太太　(悄悄而神秘地)您知道,除此之外他还是个什么人吗!呣,嗳,我真为小姐感到惋惜。我猜想,警官太太正奉命监视着他。他是个很危险的人,呣。您只要想一想: 她的男人。正盯着他呢。(洛特从屋里出来。他环视四周。)您瞧,他去跟踪小姐去了,呣。嗳,这真叫人惋惜。
卡尔　好吧,等着瞧吧!(下)
斯皮勒尔太太向住房大门走去。马车夫的妻子在牛棚和住房之间出现,她憔悴,瘦削,饿得衰弱不堪。在她的围裙下面,藏着一只大钵。她心慌地四处张望,并向牛棚悄悄地蹑手蹑脚地走去。她走进了牛棚的门。两个女帮工走进了院子的大门,她们每人向前推过来。一辆手推车,车上高高地堆着苜蓿草,倍勃斯特肩上扛着镰刀,嘴里叼一只短烟斗,跟在她们的后面。莉斯把小手推车推向牛棚的左边的门,古斯特推向右边的门。两个女工开始大把大把地把苜蓿草搬进牛棚。
莉斯　(空手从牛棚出来)古斯特!玛丽已经走了!
古斯特　真的走了吗?
莉斯　快进去!去问马房帮工法朗兹的老婆,她正在里面挤奶。
倍勃斯特　(把镰刀挂在墙上)这可不要让斯皮勒尔太太知道。
古斯特　对!不能让她知道!千万不能!
莉斯　这个女人真可怜,得养活八个孩子。
古斯特　八个小家伙要养活!他们可得要吃的。
莉斯　她付不出这点牛奶钱,只好偷,真可怜!
古斯特　她在哪里挤奶?
莉斯　在最里面,挤那头刚生了牛犊的弗诺丝母牛的奶。
倍勃斯特　(把烟丝装进烟斗;用嘴咬着烟袋,含糊不清地咕哝道)玛丽真走了?
莉斯　是的,真走了!马车夫跟她睡了觉。
倍勃斯特　(把烟袋放进口袋里)每个人偶尔都有这样的事,女人也一样。(他点燃了烟斗,然后通过主要的入口,下。边走边说。)我先去吃点早饭!
马车夫的妻子　(盛满了牛奶的钵小心地藏在裙下,从牛棚门中往外窥望)没人看见吧?
莉斯　出来吧,没有人看见,出来!快!
马车夫的妻子　(边走边对这些女帮工说)是给最小的吃的。
莉斯　(在她后面喊叫)快!有人来了。
马车夫妻子在牛棚和住宅之间的地方消失。
古斯特　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小姐。
女工们继续收拾手推车,等她们收拾完毕后,便把车推到院子大门下面,接着她们走进牛棚,下。洛特和海伦妮向院子大门走来。
洛特　讨厌的东西!这个卡尔,真是无耻的密探!
海伦妮　到前面亭子里去,我想那里……(他们穿过小门,走进左前方的园子,并且走到了亭子里面。)这是我爱来的地方,要读点东西,这里最清静了。
洛特　这地方真不错,真的不错!(两人在亭子里略有点距离地坐下。沉默。接着洛特说。)您的头发真密真美,小姐。
海伦妮　是的,我姐夫也这么说。他说、他从来没看见过,就是在城里也没有……头上盘着的辫子粗得像我的手腕……如果我把它放下来,恐怕要拖到膝盖。您摸摸看!……像丝一样,对不?
洛特　完全像丝一样。(一阵颤震穿过他的全身,他弯身吻她的头发。)
海伦妮　(吃惊地)可不要这样!如果给……
洛特　海伦妮!刚才你可当真?
海伦妮　啊!我真难为情死了。我干了什么傻事啊?我扑到了您的怀里,您该会把我当作什么人哪!……
洛特　(向她移近,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中)您就平静下来吧……
海伦妮　(叹气)啊,斯米特根修女懂得……我不会!
洛特　谁是斯米特根修女?
海伦妮　我们寄宿学校的一位女教师。
洛特　您怎么想到斯米特根修女!
海伦妮　她真好……(突然大笑起来)
洛特　为什么你突然大笑起来?
海伦妮　(又尊敬又玩笑地)哈!……每当她站在教堂唱诗班席位上唱歌时……她是个缺了牙齿的……该唱“Trōste, tròste我的百姓”时,她总唱成“Rōste, rǒste,我的百姓!”真是太滑稽了……她唱着rǒste, rǒste穿过大厅,我们大家就这么笑!(她笑得没法停住,洛特也为她的爽朗的笑声所感染。他感到她这时是那样的可爱,以致他要利用这一瞬间,一把把她抱住。海伦妮挡开。)可是……!刚才我已经拥抱过你——您了。
洛特　啊!您别这么说。
海伦妮　这可不是我的错,这得怪您自己,为什么您要求……
洛特再一次把她抱住,更紧地拥抱她。她开始时有点拒绝,继而顺从了,接着用满怀喜悦的目光望着洛特的为幸福所陶醉的脸,他正朝她的脸俯下。突然,她首先羞怯地吻他的嘴唇。两人都脸红了,然后洛特回吻她;他的嘴唇长久地、紧紧地、热烈地亲着她的嘴唇。他们两个一阵子唯一的语言——既是无声的又是有说服力——便是他们相互的吻。洛特首先说了话。
洛特　伦妮,对吗?叫你伦妮吧?
海伦妮　叫我别的……你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吧。
洛特　最亲爱的!……(重新接吻,相对而视)
海伦妮　(为洛特紧紧拥抱,她把头靠在他的前胸,带着惺忪的幸福目光,感情洋溢地轻声低语)啊!这多美!多美啊!
洛特　就这样跟你去死!
海伦妮　(热烈地)就这样跟你活着……(从他的臂膀中挣脱)为什么现在要讲死呢?……现在……
洛特　你不要误解我的话。我一直陶醉于……特别在幸福的时刻,陶醉于这样的意识: 把它紧抓在手里,你懂吗?
海伦妮　难道把死神抓在手里吗?
洛特　(没有任何感伤地)是的!这样,死神就一点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相反,对我说来,它简直是友好的东西。人们呼喊着,而且完全意识到,它来了。这样,人们就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无论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注视着海伦妮的手)你有一双多么漂亮的手啊。(抚摸它)
海伦妮　是啊,这样的……(重新投入他的怀中)
洛特　不,你知道,我至今并没有活过!……直到此刻并没有活过!
海伦妮　你想到吗,我呢?……我幸福得简直眩晕了。上帝!这是怎么的,一切这样的快。
洛特　对,这样的快……
海伦妮　你听我说: 直到今天我的一生只是一天!而昨天和今天却是整整的一年!对吗?
洛特　难道我昨天才到这里吗?
海伦妮　没错!是的!当然!……呵,你自己还不知道!
洛特　我也真的像……
海伦妮　不是一天,而像是整整的一年!是吗?(迅速站起)慢!可是我们这样……(他们相互分开。)啊!我不管这些了。我现在充满勇气。
她坐下,用目光示意洛特靠近,洛特立即靠近。
海伦妮　(在洛特的拥抱中)你说,我们该先做什么呢?
洛特　你的后母怕是不会同意的。
海伦妮　我的后母……这根本……根本不管她的事!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有我自己母亲的遗产继承份额。
洛特　因此你认为……
海伦妮　我已经成年了,父亲应该为我支付。
洛特　你恐怕与这个家庭的所有的人都处不好吧?你的父亲究竟上哪儿去了?
海伦妮　父……你没有……啊,你还没看见过我的父亲吗?
洛特　没有,霍夫曼对我说……
海伦妮　你看见过了!……你已经见过他一次了。
洛特　我闹不明白!……在哪儿?最亲爱的!
海伦妮　我……(突然放声而哭)不,我还不能对你说……这太可怕了。
洛特　太可怕?海伦妮,你父亲发生了什么……
海伦妮　啊!你别问,现在别问!以后吧!
洛特　你不愿对我说的,我一定不再问……至于说到钱……情况再坏也……我写文章挣的当然不是非常多,但我想,对我们两个人说来,收入也够得上中等的了。
海伦妮　我也不想闲着。稳当点总归好些。母亲的遗产继承份额也已经足够。不过你不要放弃你的任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特别是现在!你现在尤其得腾出手来。
洛特　(热烈地吻她)亲爱的高贵的人!
海伦妮　你真的爱我……?真的?……真的吗?
洛特　真的。
海伦妮　说一百遍“真的”!
洛特　真的,真的,确确实实的!
海伦妮　你!你没有规规矩矩说一百遍!
洛特　“确确实实”就抵得上一百遍“真的”。
海伦妮　是这样吗?那么我们住到柏林去?
洛特　不,还是在维茨道夫。
海伦妮　告诉我!……你瞧着我的小手指,别笑。
洛特　好吧。
海伦妮　除了你的第一个未婚妻,你还有没有别的……?瞧你!你笑了!
洛特　我要认真对你说,亲爱的,我把这当作我的责任……我与许多妇女……
海伦妮　(迅速而热烈地)天哪!你以后再对我说,当我们老了……多少年之后,那时我将对你说: 现在,说吧!——你听见吗!可不要现在就说。
洛特　好吧!听你的吧!
海伦妮　现在还是讲些有趣的!……你听好了: 你跟着我说!
洛特　说什么呢?
海伦妮　“我对你——”
洛特　“我对你——”
海伦妮　“永远只对你——”
洛特　“永远只对你——”
海伦妮　“爱——爱你一生——”
洛特　“爱——爱你一生——”
海伦妮　“我一生将只爱你一人。”
洛特　“我一生将只爱你一人。”这是真的,就像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一样真!
海伦妮　(愉快地)这我可没说。
洛特　是我自己说的!(吻她)
海伦妮　(轻声哼唱)你,你在我心里……
洛特　现在要你也说真话。
海伦妮　好吧,你问吧。
洛特　老实对我说,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
海伦妮　不是。
洛特　是谁呢?
海伦妮　(放纵地笑出声来)卡尔·威廉!
洛特　(笑着)还有谁呢?
海伦妮　没有了!此外真没别人了。你应该相信我……真的没有了。为什么我要欺骗你呢?
洛特　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吧?
海伦妮　(激烈地)请别,别,别,别在现在问我这些。(双手捧着脸,像是在突然哭泣)
洛特　伦辛,我不会逼迫你!
海伦妮　一切以后,以后都对你说!
洛特　最亲爱的,我已经说了……
海伦妮　有一个人,你知道,这个人我……因为他在坏人中显得不是最坏。可是现在完全变了。(哭泣着拥抱洛特,狂热地)啊,如果我再也不离开你多好!我多么想立刻跟你走啊!
洛特　你在这个家里一定很不快活吧?
海伦妮　真的!这里实在太可怕了;这里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没有你我会死在这个家里的,我感到恐怖!
洛特　我相信,如果你什么都对我坦率地说,你恐怕会平静些,亲爱的!
海伦妮　当然!我要说的。可是现在不,现在还不!我非常害怕。
洛特　你过去住过寄宿学校。
海伦妮　这是母亲决定的,她临终前还这么交代。
洛特　你姐姐也在……
海伦妮　不!她一直在家里……四年前我回到了家,这时我发现父亲……他已经有了填房……她可是个……你猜,我的意思是什么。
洛特　你的后母好吵嘴,对吗?还爱嫉妒?还毫无情感,对不?
海伦妮　父亲……呢?
洛特　他恐怕跟她一唱一和。恐怕她还对他很不客气吧?
海伦妮　如果就这些,那就……可是……这实在太可怕了!你不会想到,他……是我的父亲,那次你……是我的父亲……
洛特　别哭,伦辛!你瞧,我几乎在逼你对我说……
海伦妮　不!还不能!我还没有力量来向你……
洛特　你精疲力竭了。
海伦妮　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你……你会赶走我的……这一切实在太,太叫人厌恶了!
洛特　伦辛,你还不理解我,否则你对我不会说这样的话。什么赶走!赶跑!你觉得我真这样粗野、不近人情吗?
海伦妮　姐夫霍夫曼说过: 你是冷酷无情的……啊不!不!不!你决不会这样做的!对不?你不会不管我就走的吧?可别这样!我不知道,如果真这样,我该怎么办。
洛特　不要瞎扯吧!我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海伦妮　那么你认为你有可能这样做吧?!
洛特　不!我正认为我不可能这样做。
海伦妮　不过如果你想出一个理由这样做呢?
洛特　当然理由总是有的,但是现在并没这样的理由。
海伦妮　什么理由呢?
洛特　只有那要我背叛我自己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会不管他的。
海伦妮　我决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总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
洛特　什么感觉?亲爱的。
海伦妮　这也许因为,我心眼太死了!我心里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原则吗?这可太可怕了。我爱你,这是多么简单!你是这样好,这样崇高,又这样爱我。可是我怕,你会发现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蠢话、蠢事……那时你会觉得我不配你……我真太傻太蠢,太没用,像蚕豆箕一样!
洛特　要我对这说什么好呢?你对我说来是一切的一切!你就是我一切的一切。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海伦妮　我身体也是好的……
洛特　告诉我!你父母身体健康吗?
海伦妮　当然!母亲死于产褥热,父亲身体健康,他还有强健的本性,只是……
洛特　你瞧,不是……
海伦妮　如果父母不健康呢?
洛特　(吻海伦妮)可是他们并不这样,伦辛。
海伦妮　我说的是,如果他们不这样呢?
克劳塞太太推开了一扇窗户,对着院子喊叫。
克劳塞太太　女佣人!女佣人!
莉斯　(从牛棚中出来)什么事!?克劳塞太太。
克劳塞太太　赶快去穆勒太太那里!快去!
莉斯　您是说接生婆穆勒太太吧?
克劳塞太太　还有谁呢?还不抓紧时间去!
她关上窗户。莉斯走进牛棚,接着头上披了头巾走出院子。斯皮勒尔太太在住房大门中出现。
斯皮勒尔太太　(喊道)海伦妮小姐!……海伦妮小姐!
海伦妮　发生什么事了?
斯皮勒尔太太　(向亭子走去)海伦妮小姐。
海伦妮　啊!是姐姐临产了吧,快走!朝这走。
洛特很快从左前下。海伦妮从亭子中出来。
斯皮勒尔太太　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海伦妮　什么事儿?
斯皮勒尔太太　啊,呣,您姐姐……(向她耳语)呣,呣。
海伦妮　我姐夫嘱咐过,这样的情况得马上派人去请医生。
斯皮勒尔太太　小姐,呣,她可不要,不要医生!呣,这些医生!只有上帝的帮助才……
米勒从屋里出来。
海伦妮　米勒!你马上去叫雪美芬尼医生。
斯皮勒尔太太　可是小姐……
克劳塞太太　(在窗户边,专横独断地)米勒,你上来!
海伦妮　(同样态度地)你去喊医生,米勒。(米勒回进屋里。)那我就自己去……
她走进屋里,拿了草帽后立即出来。
斯皮勒尔太太　那就……呣,糟了。小姐,如果您去喊医生,那一定会糟的。
海伦妮从她身旁走过。斯皮勒尔太太摇着头回进屋里。当海伦妮拐进院子入口地方时,卡尔正站在篱笆旁。
卡尔　(对海伦妮喊着)你们家出什么事啦?
海伦妮并未停步,她向卡尔看了一眼或说了一句什么,以作答复。
卡尔　(笑着)难道你们家杀猪过节吗?

(余匡复译)

【赏析】
发表于1889年的剧作《日出之前》使霍普特曼一举成名,该剧也是德国自然主义文学的里程碑之作,有鲜明的自然主义特征。自然主义戏剧深受实证主义思潮影响,它强调剧作家应当如实地反映日常生活,不应为冲突需要而刻意虚构情节。并且演员表演时也要高度生活化,对白最好能如留声机一般录下并播放日常语言。更为突出的是,自然主义剧作家总是以生理学、病理学的观念解释人的动机行为,具体而言他们往往用人的生物属性(如两性关系和血缘关系),简单地替代人们处身其中的复杂社会关系。甚至,它相信外部自然环境和家族内部的遗传条件会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人是不可能反抗造就他的外部环境和遗传条件的,因此自然主义作家相信人无法改变世界的宿命论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本剧中,霍普特曼非常忠实于自然主义创作原则,详细地描写了克劳塞一家的诸种情况,甚至邻里琐事亦在其视野之内,这是他对传统戏剧题材的突破。如马车夫的妻子偷牛奶的场景对整个情景发展无关紧要,完全可以略去不写,但作者为了再现日常生活的琐屑可信,反而细腻地描写了她偷牛奶的全过程。
霍普特曼着力凸显了语言的真实性,即对白最好能如留声机一般模拟日常语言。他让酒醉的克劳塞说一口粗俗的农民土话,霍夫曼、洛特、海伦妮和医生都说标准德语,仆人爱德华说柏林方言,其余人则说西里西亚土语。这样,观众对人物的出身背景一听了然,我们甚至可以从中译本中看出这点。比如当海伦妮向自己心目中等候已久的“罗密欧”表白爱意的时候,全然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情话绵绵的诗意浪漫,而呈现出一种情急之下的语无伦次,甚至用语粗俗的真实效果:
海伦妮　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你……你会赶走我的……这一切实在太,太叫人厌恶了!
洛特　伦辛,你还不理解我,否则你对我不会说这样的话。什么赶走!赶跑!你觉得我真这样粗野、不近人情吗?
海伦妮　姐夫霍夫曼说过: 你是冷酷无情的……啊不!不!不!你决不会这样做的!对不?你不会不管我就走的吧?可别这样!我不知道,如果真这样,我该怎么办。……这也许因为,我心眼太死了!我心里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原则吗?这可太可怕了。我爱你,这是多么简单!你是这样好,这样崇高,又这样爱我。可是我怕,你会发现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蠢话、蠢事……那时你会觉得我不配你……我真太傻太蠢,太没用,像蚕豆箕一样!(第四幕)
怀春的少女惧怕自己的救星洛特滑落天际,竟然妄自菲薄道:“我真太傻太蠢,太没用,像蚕豆箕一样!”如此贴近生活的独白恐怕很难在古典戏剧中听到。
在自然主义写作立场之下,全剧以貌似冷静实则有同情意味流动其间的笔触描写了矿工们终日劳作不休的悲惨境遇,也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凉语气谴责他们的贪财、酗酒等堕落行为,很像左拉的《小酒店》。虽然《日出之前》这出资产阶级的家庭悲剧,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尖锐矛盾,但深受自然主义思潮影响的霍普特曼却把这一悲剧的根源归罪于遗传和酗酒。他借洛特之口抒发着酒精这个魔鬼如何蚕食着社会财富,如何吞噬着如克劳塞一家一样的众多家庭:
酒已经直接吞没了三十亿美元、间接地吞没了六亿美元。它已经致三十万人于死命,使成千上万的儿童进了穷人收容所,把上千人送进监狱和劳动教养所,它至少还造成了两千人的自杀。它还引起火灾和暴力行为,造成了至少一千万美元的损失,它还制造了两万个寡妇和不少于一百万的孤儿。酒的作用是极可怕的,它还会遗传给第三代以至第四代。
持有自然主义文学观念的霍普特曼最终让他赋予深切同情的洛特和海伦妮,粉碎在环境的重压之下,成为了环境的牺牲品。洛特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理想家,尽管他认识到酒精起着摧毁整个国民的作用,却未毅然担当起改革这个不合理事实的重担,而是默默向周遭的环境低头。刚一得知海伦妮有家族酗酒史,便把曾经的山盟海誓丢到脑后,马上抛弃海伦妮而另寻住所,避之唯恐不及。女主人公海伦妮虽然有离弃旧环境的决心,却把唯一希望寄托在与只会空谈的洛特那虚无飘渺的爱情上,因此获救毫无保证,等待她的只有幻灭后的自杀。
当然,自然主义本身是否就如其所标榜的那样做到了一种毫无立场的绝对客观呢?回答无疑是否定的,对日常生活尤其是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呈现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控诉,它远远胜过那些只会喊口号似的抗议而拿不出丝毫触目惊心的事实证据的平庸现实主义之作。各国政府一再迫害自然主义作家事件本身,无疑是他们与政府不合作最好的证明。

(卢迎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