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 杨花 :
彭元逊
似东风老大,那复有、当时风气。有情不收,江山身是寄。浩荡何世。但忆临官道,暂来不住,便出门千里。痴心指望回风坠,扇底相逢,钗头微缀。他家千条万缕,解遮亭障驿,不隔江水。
瓜州曾舣,等行人岁岁。日下长秋,城乌夜起。帐庐好在春睡。共飞归湖上,草青无地。愔愔雨、春心如腻。欲待化、丰乐楼前,青门都废。何人念、流落无几。点点搏作、雪绵松润,为君裛泪。
杨花,即柳絮。隋时无名氏《送别》诗:“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在我国古典诗词中,杨花没有什么好声誉:“杨花榆荚无才思”(韩愈《晚春》),“柳絮榆钱不当春”(苏轼诗)。然而可曾想到过,这普通而平凡的树花也有过美丽的梦,她有过春日的柔思,夏日的恋情,秋日的怀念,冬日的春梦。只不过最后还是逃脱不掉可悲的命运。这就是本篇词所赋咏的杨花。
全词分作上下二阕。上阕前五句“似东风老大,那复有、当时风气。有情不收,江山身是寄,浩荡何世”为一节,赋春残絮败无人收取的景象。头二句“老大”状东风甚急,杨花随春风狂飞乱舞,再没有了春日的柔情。她曾是“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刘禹锡《杨柳枝词》);她曾是“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王令《渰渰》);她曾是“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柳宗元《杨白花》)。如今残败了,没有了当日的风气。后三句似诉似叹杨花可悲的命运。不知从何时开始,杨花被当作轻薄无情之物,“风里杨花只片时”(《彦周诗话》)“无意似多情,千家万家去”(刘禹锡《柳花词》)。所以无人怜惜,任她飘零,身寄江山,四处为家,悠悠岁月,世世如此。第二节“但忆临官道,暂来不住,便出门千里”,由眼前景物调转笔锋写春日送别中的杨花。一个“忆”字,将词意拉向昔日,展开想象。眷日融融,“杨柳齐作花”,官修的大道上,折杨柳送行人,依依惜别情。杨花同行人一样,暂来不住,带着离别情,“随风飘万里”。第三节“痴心指望回风坠,扇底相逢,钗头微缀。他家万条千缕,解遮亭障驿,不隔江水”六句写夏日的恋情。“痴心”、“回风坠”暗用了胡太后的典故。南北朝时北魏胡太后,威逼杨白花与之私通。白花惧祸南奔,改名杨华(花华古字通),太后思念他,作《杨白华歌》有“杨花飘荡落南家”和“愿衔杨花入窠里”之句。“扇”字点出夏天。“扇底相逢,钗头微缀”写出恋情的深厚笃挚。如胡太后一般痴情盼望等待杨花随回风飘坠来。可杨花却不理会这份深情,他那里万条柳丝(叶思),千种柳絮只知道遮盖长亭,障拦驿站,漫天游去,连滔滔江水也阻隔不得他。“杨白花,风吹渡江水”(柳宗元《杨白花》)。杨花“无情有丝(思)、萦损柔肠”(苏轼词《水龙吟》),似这样冷淡夏日里炽热的恋情。
下阕前四句“瓜州曾舣,等行人岁岁。日下长秋,城乌夜起”为一层意思,写秋思中的杨花。瓜州,古渡口,水陆码头,交通发达。舣(yi)船拢岸。《文选》左思《蜀都赋》:“试水客,舣轻舟”。瓜州在运河与长江汇合处。杨柳沿运河两岸,夹水而生,有如拢岸的舟船等行人归来。年年岁岁,春去秋来。“柳枝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隋时无名氏《送别》,由渡口、岸边杨柳,想到行人,引起无限的思念。“日下”二句表达的就是这种思念之情。这里化用了柳宗元《杨白花》“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乌起”的诗意。杨花飞尽,春去秋来,长长秋日,从晨日初升到夜幕降临,思念之情,绵绵不已。城头上寒鸦绕树不棲,似乎也在哀叹杨花,行人的无归期吧。接下去三句“帐庐好在春睡,共飞归湖上,草青无地”为第二层意思,写杨花在秋冬里做起春天的好梦。秋后又是春。秋孕育着春的新生。经秋冬长眠的杨花,待到“暮春二三月”,又是“杨柳齐作花”,又是“春城无处不飞花”。江湖上,青草地,哪里没有铺天盖地的杨白花。下面二句“愔愔雨,春心如腻”是意思上的一个重要的过渡。温和润物的春雨,滋润得春心甜腻腻,连想象也添上了翅膀,飞向人群熙攘的丰乐楼前,飞向僻静隐居的青门郊外,“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晏殊《踏莎行》)温熨而惬意。然而也是春雨春风吹落杨花心头上的美丽的梦,将她拉回现实,让他清醒地看到一切都废了。经雨的杨花再也飘飞不起来,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风光。最后四句“何人念、流落无几。点点搏作,雪绵松润,为君裛泪”,正是写现实中的杨花又是到处流落、无人怜惜的可悲叹的落花。那些点点团团的柳絮,似雪白,似绵软,无情又似有情,那吸藏着雨水的柳絮,不象是为行人收取的相思泪吗! 最后这一层意思,照应上阕第一层。有如影视上的两个镜头画面又重合衔接在一起。不仅是结构上完整、谨严,而且在意思上也有往复回环、蕴义无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