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生吹笛③

    独孤生吹笛 : 谟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1]近代无比。有故,自教坊请假,至越州,^[2]公私更宴,^[3]以观其妙。时州客举进士者十人,皆有资业,乃醵二千文,^[4]同会镜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想其风韵,敬之如神。以费多人少,遂相约各召一客。会中有一人,以日晚方记得,不遑他请。其邻居有独孤生者,年老,久处田野,人事不知,茅屋数间,尝呼为“独孤丈”。至是,遂以应命。到会所,澄波万顷,景物皆奇。李生拂笛,渐移舟于湖心。时轻云蒙笼,微风拂浪,波澜陡起。李生捧笛,其声始发之后,昏噎齐开,^[5]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6]独孤生乃无一言,会者皆怒。李生以为轻己,意甚忿之。良久,又静思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独孤生又无言。邻居召至者甚惭悔,白于众曰:“独孤村落幽处,城郭稀至,音乐之类,率所不通。”会客同诮责之,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李生曰:“公如是,是轻薄,为复是好手?”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坐客皆为李生改容谢之。独孤生曰:“公试吹《凉州》。^[7]”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8]得无有龟兹之侣乎?^[9]”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人也。”又曰:“第十三迭误入《水调》,^[10]足下知之乎?”李生曰:“某顽蒙,实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拭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11]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蹙踖不敢动。至第十三迭,揭示谬误之处,敬服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李生再拜,众皆帖息,^[12]乃散。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之。
【注释】 [1]谟(mo):李谟,唐玄宗时梨园乐工。第一部:原指教坊(管音乐歌舞的机构)中第一队,此处指最好的。 [2]越州:今浙江省绍兴一带。 [3]更宴:轮流宴请。 [4]醵(ju):集资。[5]昏噎(yi)齐开:云雾散开。噎:天空阴沉。 [6]钧天之乐:天上的音乐。钧天:天中央。 [7]《凉州》:唐代曲名,因从凉州(今甘肃一带)进献来而得名。 [8]夷乐:少数民族音乐。古代称周边少数民族为蛮夷。 [9]龟兹(gui ci):古地名,今新疆库车一带。 [10]迭:乐曲重复演奏的段或遍。《水调》:唐代曲调名。 [11]入破:唐代大曲可以分为三大段,即散序、中序、破。前两段音乐舒缓,只歌不舞。破的第一遍称作入破,入破后节奏急促,舞者开始入场。 [12]帖息:心悦诚服的样子。
【译文】 唐代开元年间,乐工李谟笛技精湛,在教坊中名列前茅,时人无与伦比。一次,他因为有事,从教坊中请假,来到越州。越州官府私人争相宴请,以便欣赏他美妙的笛声。当时,越州有十位中了进士的人,都有些家财,就凑了两千文钱,约好在鉴湖上聚会,想邀请李生在湖上吹奏。他们想象李生吹笛的风度、仪态,对他敬如天神。因为钱多人少,他们商定每人可再带一位客人赴宴。其中有一个人,因为天黑了才记起携带客人的事,来不及请别人,就请邻居前往。他的邻居复姓独孤,是位士人,年纪大了,因为长期生活在乡间,不通世故,住在几间茅屋里,人称“独孤老人”。到了湖上,碧波万顷,景色奇绝。李生擦拭笛子,船缓缓移向湖心。这时,烟云朦胧,微风吹拂,波澜突起。李生捧笛吹奏,声音刚刚发出,空中就云散雾收,湖上及湖边树林阴森冰冷,仿佛有鬼神聚来。坐中客人都交口称赞,认为天上的音乐也比不上这优美的笛声,独孤生却一言不发。客人都很气愤。李生认为这是瞧不起他,也很恼怒。过了很长时间,李生又静静地吹奏了一曲,更加绝妙,听者无不叹赏惊诧,独孤生依然一言不发。请他来的那个人十分惭愧、后悔,对众人说:“独孤老人住在偏僻的村落,极少到城里来,音乐的事,一窍不通。”众宾客齐声讥诮责备,独孤生也不回答,只是微笑。李生问他道:“您这样做,是瞧不起我呢,还是因为您是精通此道的好手呢?”独孤生这才慢慢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吹笛?”客人们听到此话,都改变态度,替李生向独孤生道歉。独孤生说:“你试着吹一曲《凉州》看看。”李生吹完,独孤生说:“你吹得也很妙,然而声调中杂有夷乐,莫非你有龟兹师友吗?”李生大吃一惊,起身下拜,说道:“老丈真是神人!我自己原先也不知道,我师父其实是龟兹人。”独孤生又说:“第十三遍中混杂进了《水调》曲,你知道吗?”李生说:“我愚顽蒙昧,实在没有觉察到。”独孤生就取过他的笛子吹起来。李生另有一笛,擦拭以后进献给他。独孤生看了看,说:“这些笛子都不能用,你拿的那支勉强可以。”于是换了过去,说:“这只笛子吹到入破,一定会破裂,你不会吝惜它吧!”李生答道:“不敢。”于是独孤生就吹了起来。笛声悠扬,直冲云霄,四座震动惊讶。李生局促羞惭不敢挪动一步。独孤生吹到第十三迭,指出了李生误吹之处,李生敬服下拜。吹到入破,笛子果然破裂,不能再吹到曲终。李生再次下拜,众人也都心悦诚服,这才散去。第二天一早,李生与众宾客一同前往拜访独孤生。到了那里,茅屋还在,独孤生却不见了。越州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四处打听,最终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总案】 写独孤生吹笛,偏从李生入手。先渲染李生笛技精湛,“近代无比”,再描绘李生演奏时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情景。一番铺垫,李生被捧上云霄,然后却让独孤生边吹笛、边教训。一一揭示李生的谬误,显示了天外有天,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