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长句二首(其二) : 天
汉东穿白玉京①,日华浮动翠光生。
桥边游女珮环委,波底上阳②金碧明。
月锁名园孤鹤唳,川酣秋梦凿龙声③。
连昌绣岭④行宫在,玉辇何时父老迎。
这首诗和《洛阳长句二首》(其一)主旨相同,都是感慨今昔,寓托盛衰之感,但章法却不一样。《洛阳长句二首》(其一)是从今日落笔,这首诗却是从昔日落笔。首联“天汉东穿白玉京,日华浮动翠光生”,从洛水写起。洛水向东穿过洛阳,太阳照射在水面之上,日光和水光交相辉映,日华浮动,河水生出翡翠般的光泽。这两句诗的字面非常有气势,非常华丽,天汉、白玉京、日华、翠光,无不展现了洛阳作为都城的雄奇壮丽。洛阳自唐高宗显庆二年(657)复建为东都以来,因为地处中原,物资便利,历代皇帝都时常来住一段时间,武则天更改其名为“神都”,兴建天枢、明堂。唐代洛阳城周围五十六里,内有一百零三坊,规模不下长安,前有伊阙,后倚邙山,伊、洛贯穿,涧、瀍环绕,风景优美,形势雄壮,诗中称为“白玉京”,并不夸张。“日”在古诗中象征着皇帝,所以这两句从象征意义上讲,指洛阳作为政治中心,笼罩着赫赫皇威。
颔联“桥边游女珮环委,波底上阳金碧明”,从洛水写到洛桥和上阳宫。女子在洛桥边游玩,身上的环珮偶尔遗落,上阳宫映入洛水之中,一片金碧辉煌。这两句承接首联“天汉”而来,游女珮环落地,令人想起当年唐玄宗带着杨氏姊妹去华清宫时的豪景:“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灿烂芳馥于路。”(《旧唐书·后妃传·杨贵妃》)上阳宫南临洛水,更有支流穿宫而过,“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王建《上阳宫》)日华浮动,翠波生光,上阳宫的楼台殿宇映入洛水波底,波光倒影金碧分明。波底倒影尚且金碧辉煌,实景自然更是美轮美奂。从侧面虚写,更见其壮丽辉煌。从波底倒影写楼宇,不是杜牧的原创,岑参《陪群公龙冈寺泛舟》诗有:“汉水天一色,寺楼波底看。”上阳宫在杜牧的时代早已荒废多年,“薄暮毁垣春雨里”(窦庠《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二首》)、“两边仗屋半崩摧,夜火入林烧殿柱”(王建《行宫词》),哪里还有“金碧明”?这四句写的都不是现在的景象,而是唐朝盛世时的洛阳胜景。
颈联“月锁名园孤鹤唳,川酣秋梦凿龙声”,时间从白天移到晚上,也从昔日回到现在。这两句和《洛阳长句二首》(其一)的“树锁千门鸟自还”“仙舟何处水潺潺”意境相似。曾经金碧辉煌的行宫早已无人来住,只有月锁宫门,孤鹤长鸣,伊水也已在秋风中沉眠,梦中似乎还听到皇帝驾临伊阙的声音。月锁,指月色迷离,烟笼离宫。宗楚客《奉和幸上阳宫侍宴应制》诗:“鸟将歌合转,花共锦争鲜。”当其盛时,鸟儿伴着歌声婉转鸣叫,而如今月色凄迷,离宫萧索,鹤鸟鸣叫也就充满了孤清之意。川指伊川,大禹治水,凿龙门而有伊阙。伊阙在洛阳南,是洛阳的胜景之一,苏辙在《熙宁壬子八月于洛阳妙觉寺考试举人及还道出嵩少之间至许昌共得大小诗二十六首其一洛阳试院楼上新晴五绝》诗中写:“伊阙遥临凤阙前,龙门女几气苍然。唐朝御路依稀在,犹想东巡尘暗天。”武则天曾经驾幸洛阳龙门,宋之问写《龙门应制》诗:“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当时百姓争相迎接、繁盛喧腾的情景还留在诗中:“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可是如今宫阙还在,伊洛依然,皇帝的车驾却再也不来了,这自然而然引出尾联:“连昌绣岭行宫在,玉辇何时父老迎。”百姓犹在盼望皇帝东巡洛阳,可是玉辇什么时候能再来呢?连昌宫在河南寿安(今宜阳),绣岭宫在陕州硖石(今陕县),在杜牧的时候连昌宫和绣岭宫也早已荒废,元稹《连昌宫词》:“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陆龟蒙《连昌宫词》:“金铺零落兽镮空,斜掩双扉细草中。日暮鸟归宫树绿,不闻鸦轧闭春风。”崔涂《过绣岭宫》:“苑路暗迷香辇绝,缭垣秋断草烟深。”李洞《绣岭宫词》:“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连洛阳的上阳宫皇帝都不再来了,更何况是连昌宫和绣岭宫呢?父老的盼望,终归是一场春梦罢了。
皇帝巡幸虽不代表国家兴盛,总归是国家兴盛的一个影子,中晚唐诗人常常在诗中“望幸”,例如“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刘长卿《上阳宫望幸》),“休封中岳六十年,行宫不见人眼穿”(王建《行宫词》),“尽日洛桥闲处看,秋风时节上阳宫”(张祜《洛中作》),“翠华却自登仙去,肠断宫娥望不休”(罗邺《上阳宫》),“天津西望肠真断,满眼秋波出苑墙”(李商隐《天津西望》),等等。盛世已随流水去,但诗人们依然在诗歌中表达着对盛世的怀念,抒发着在一个日薄西山的王朝中的迷惘与失落、感伤与抑郁。
这首诗不仅和《洛阳长句二首》(其一)主旨相同,艺术手法也相似,多用拗峭之笔,词雄气健。例如颔联“桥边游女珮环委,波底上阳金碧明”在“珮”字处、“上”字处,当用平声却用仄声,在“游”字处、“金”字处,用平声以救之,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拗为“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因拗取峭,抑扬顿挫。明杨慎《升庵诗话·杜牧之》曰:“宋人评其诗,豪而艳,宕而丽,于律诗中特寓拗峭,以矫时弊,信然。”无论是豪宕、艳丽,还是拗峭,在这首诗里都可以得到鲜明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