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 : 秋容老尽芙蓉院①,草上霜花匀似翦②。西楼促坐③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 玉纤慵整银筝雁④,红袖时笼金鸭⑤暖。岁华⑥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⑦留醉脸。
据宋洪迈《夷坚志》补卷第二《义倡传》记载,长沙有一歌妓酷爱秦观歌词,每得到秦观写的词就爱不释手,抄写吟唱不辍。秦观南迁至长沙,二人相见,女子惊喜非常,愿托终身。因为秦观在贬中,无法相随,女子约定闭门谢客,等秦观北还再聚。一别数年,秦观死于藤州。灵柩将至长沙前一日,女子梦见秦观与她作别,知其已死,亲到灵前拜祭,因过于悲痛而“一恸而绝”。清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十一记载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女子“归而自缢”。妓女爱才,不仅甘心为才子守身如玉,更不惜以死相殉,这种“义倡”故事显然符合古代文人的某种趣味。故事真假不论,但这首词确实是酬妓词,细观词意,也应是作于南迁途中。
秦观被贬是在绍圣年间,新党当政,他先是被贬到处州监酒税,后来又“削秩徙郴州”。被贬到处州时他写了一首《千秋岁》:“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内心虽然苦痛,然而尚有余力去回忆过往,发泄失望,属于一种“有力的痛苦”。过了不到一两年,他被贬到湖南,写此词之时,痛苦更多化作了疲惫与消沉,从“有力的痛苦”变成了“无力的痛苦”。秦观天性本就纤细敏感,被政敌播弄,一贬再贬,回到朝廷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恶劣,甚至连家人也无法同行,不得不孤身投窜,他情绪之低落、内心之绝望可想而知。
上阕首二句写相聚之时间和地点。时节正是深秋,芙蓉院中,秋花已老,秋色将尽,秋草上霜花簇簇,均匀似剪。语出李贺《北中寒》诗:“霜花草上大如钱。”木芙蓉号称“拒霜花”,然而霜花既降,草木凋零,芙蓉又能开到几时?两句写出了一片萧飒衰败之景。可更进一步理解,无情冷酷的秋天摧残了芙蓉花,替代以霜花,“匀似翦”,安排得多么从容得意。西风纵横,铺展霜花,象征着正得势的新党,而“老尽”的芙蓉花则象征着被贬到四处、湖海飘零的元祐党人。这种大背景下,词人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后二句具体写相聚之内容。词人和歌妓相聚于西楼之上,彼此促坐,坐得很近,不仅坐得近,酒也喝得多。“酒杯深”,是一杯接着一杯,没个停歇的时候。痛饮既是感于歌妓的深情厚谊,“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也是因为词人心中充满了贬谪的痛苦和对未来的绝望,不得不借酒浇愁,“老去渐知时态薄,愁来唯愿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句,绣帘低垂,暖香惹梦,把寒冷的秋风隔绝在外,造出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这是歌妓的细心,也是词人此时能得到的唯一安慰。
过片紧接“风压绣帘香不卷”,进一步描写这个暂时的温柔乡。“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女子的手指细白如玉,华贵的银筝排列着雁行般的弦柱。酒喝了很多,歌也唱了很多,女子不再殷勤整理筝柱。古时弹筝,因为弦有松紧,力有轻重,弦柱会随着时间移动,致使音调发生改变,因此隔一段时间就需要重新整理筝柱、校正音准。此时女子不再整理筝柱,说明弹唱已经结束,或者暂时告一段落。她随手拨弄着筝弦,手不时从红袖中伸出,在香炉上取暖。两人渐渐从一个弹唱、一个听歌变成闲话家常,就像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在弹完一曲之后,“整顿衣裳起敛容”,倾诉生平。此时的词人,心中的情绪想必和当年被贬的白居易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末二句,“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词则·闲情集》卷一评价:“顽艳中有及时行乐之感。”词人其实并无行乐之心,昔日青年才子的风流浪漫早已被现实摧残殆尽,西楼之聚不过是恰逢其会,在漂泊羁旅中重温了一缕温柔残梦,而这残梦也难以久长。绣帘虽然阻隔了西风,但西风早已遍布天地之间。“岁华一任委西风”,不是旷达行乐,实乃穷愁无奈。末句“独有春红留醉脸”,对比上阕首句“秋容老尽芙蓉院”,醉脸上的“春红”不过是暂时的幻觉,而老尽的“秋容”才是人生的真相。李贺《铜雀妓》诗:“佳人一壶酒,秋容满千里。”秋容本就是愁容。“春红”与“秋容”的对比,一虚幻一真实,多少悲凄酸楚的人生滋味在其中,朱颜辞镜花辞树,醉脸虽红不是春。词人放弃了一切希望,“一任委西风”,而“独有春红”,这虚幻的“春红”竟是词人所残留的所有。人生至此,情何以堪!
秦观近百首词作,近三分之一带有“愁”字,此词虽然没有一个愁字,却无处不是愁,只是愁绪被掩盖在了平静的外表和婉约的词句之下,化作深沉的人生的悲哀。冯煦《蒿庵词论》中说他:“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品其词,论其人,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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