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 :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微月户庭,残灯帘幕,匆匆共惜佳期。才话暂分携①。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②。画舸难停,翠帏轻别两依依。 别来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数松儿③。红粉脆痕④,青笺嫩约⑤,丁宁⑥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谁?更自言秋杪⑦,亲去无疑。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⑧。
这是一首赠妓词。上阕头三句便表明了双方的身份。飞絮流水之比,“相沾便肯相随”的“便肯”二字,一方面是形容双方一见倾心,难舍难分;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双方关系的轻率和不牢靠。正如杜甫诗“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常被人用来形容轻佻浮薄的男女关系。古时文人大多过着飘零四方的游宦生活,和青楼女子的感情易于发生而难以维系,纵使怜香惜玉,也无法给对方坚定的承诺。这是时代所限。“微月”三句,写二人相会,深觉相见之难,佳期之短。庭外黎明将至,只留下微淡的月光,帘内灯烛已残,可见两人整整一夜未睡。“共惜佳期”,点明这种感情不是单向,而是双方共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即使一夜不眠,对情人来说还是远远不够,奈何时光太匆匆。月光已淡,烛光已残,正是光线最黯淡的时候,也是两人心情最黯淡的时候,因为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刻。“才话暂分携”,感觉还没说上多少话,还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忽然间就要离别。“暂”是忽然、意想不到的意思。别离当然是计划中的,并非临时起意,说忽然,是强调了心理上的不舍和刺痛。有此情绪上的铺垫,才有下句的“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一个“早”字,写出了女主人公迸发的感情和离别的痛苦。红泪既指女子的泪水,也暗暗绾合上句的残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画舸难停”二句接“分携”,写离别之景。词人乘船离去,船亟待发,不容许多停一刻,正是柳永《雨霖铃》“留恋处、兰舟催发”之意。林逋《长相思》词:“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可做注脚。“难停”照应“匆匆”,“翠帏”照应“帘幕”,“轻别”照应“暂分携”,“两依依”照应“共惜”,针线细密,造语精心,字字落到实处,无一处闲笔,词意缠绵,词情温厚,可见词人在言情上的造诣。近人吴梅评论秦观词“思路沉着,极刻画之工,非如苏词之纵笔直书也。北宋词家以缜密之思,得遒炼之致者,惟方回与少游耳”(《词学通论》)。
过片由别离过渡到别后的相思。“别来怎表相思?”一个问句领起下阕。什么东西能寄托相思?有女方赠送的罗帕和松子。罗帕而曰“分香”,是希望香气能代替自己陪伴在情人身旁,松子而曰“合数”,是希望两人能像松子一样成双作对。不仅有别时的赠物,更有别后书信。青笺上写着期约,留着粉痕。粉痕而曰“脆”,是笺纸上沾染了淡淡的泪痕,期约而曰“嫩”,是承诺中尚有犹疑之意。犹疑不是因为感情不够浓烈,恰恰是因为感情太深,生怕期约不能实现,故而“丁宁莫遣人知”,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古时文人常把女子写给自己的情书公之于众,玩赏炫耀。元稹《莺莺传》中张生就把莺莺写给他的书信给朋友看。本词中的女主人公特意嘱咐词人不要让别人知道,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成病”三句补足“嫩约”之意,女主人公承诺秋末的时候一定和词人再会。细细思之,既已成病,如何能够远行?既是不坚定的嫩约,又如何“亲去无疑”?此又可见其情之深,其约之嫩。不管能否成行,不管山重水远,不管人事变化,女主人公想要和情人相会,想要长相厮守的决心十分坚定。即使人不能行,梦魂也要随郎远去。从“别来怎表相思”到“亲去无疑”九句,正和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词“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异曲同工。柔情暗系,别时分香赠帕,别后垂泪作书,病体支离,梦萦魂牵,实乃一片真情。末两句写二人说不定有今生比翼双飞的缘分,照应开头“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一洗轻薄之态,化作深挚之情。
秦观与歌妓之流交往颇多,有不少词描绘和歌妓舞女的欢情别绪,“情深语浅,曲曲传出儿女柔情”(龙榆生《苏门四学士》),比如本词“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又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水龙吟》词:“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苏轼批评他学柳永作词,程颐更讥之为“亵渎上天”,甚至有人将他死于贬所也归罪于“口舌劝淫之过”(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八),前者尚有可论,后者实属吹毛求疵。元祐七年(1092),贾易和赵君锡弹劾秦观“薄于行”,有“不检之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六三),更是以艺文获罪的无妄之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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