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③

    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此词之作,大约在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庚辰。是年正月,哲宗驾崩,徽宗即位,五月,下诏大赦天下,在哲宗朝就已经被远贬海南的苏轼因此得以调廉州安置。六月二十五日,苏轼过雷州,与早前被贬于此的少游相会,少游遂写下此词。(据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
南来飞燕北归鸿,飞燕者,少游自指。绍圣三年(1096),少游受两浙运使胡宗哲的陷害,以“不职”之罪,被免去监处州酒税之职,徙郴州编管。次年春,复徙横州。元符元年(1098)九月,又徙雷州编管。三年之中,转徙三地,每徙而愈南,故有此比。(参《秦观资料汇编》)北归鸿,指苏轼,因苏轼刚刚遇赦北还,故有此说。虽然字面上一是“南来”,一是“北归”,但实际上,“南来”和“北归”并无多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漂泊而已。正因二人均是漂泊难定、身不由己,故下文紧接着下一“偶”字。茫茫人海,北去南飞,生是无凭,死是无凭,相逢倒真的成了一种偶然。少游名列苏门四学士之一,其与苏轼之关系,非比寻常。然而这一对亲密的挚友,在相遇之时,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欢喜。“惨愁容”,愁颜相对,一层是因为命运的波折、仕途的坎坷;另一层,怕也是因为早已知道这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离别。“绿鬓朱颜”,意指年少。少游自二十多岁即以诗文得到东坡赏识,此后又多次蒙东坡的举荐和提拔,两人可谓相知甚早。而到此次相会之时,东坡已经六十四岁,少游亦已经五十二岁了。古人平均寿命本不长,有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再加上二人均是受尽折磨,心境凄凉,故称二人是“两衰翁”,亦不算是夸张了。
二十多年的交情,二十多年的升沉起伏,按理说,相见之后,正该是滔滔不绝的倾心长谈了,所谓“细雨春灯夜欲分,白头闲坐话艰辛”(汪中《别母》),纵然时空境况未必全似,但倾吐之后,至少总可以换得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心情。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位诗人却并没有说起太多的往事。“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悠悠”,代表着时间很长,二字正与“无限”相对。正因遭遇事情太多,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即使说了,亦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悠悠”,既制造出一种时空和心理上的距离,亦体现出一种生命的无力感。回首往事,不说也罢,所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这才是一种真正的老迈心境吧!不言之中,蕴藏的是一种同样的沧桑感慨,不言之中,体现的是一种同样的惺惺相惜。既是知己,又何必絮絮叨叨,枉费多词?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既然无法改变过去,还不如珍惜眼下吧。而从一般的写作习惯而论,词的转片,亦需要作者稍微调整一下情绪,改变一下抒情的节奏。“小槽”,是制酒器上供酒流出的部件。杯中盛的,则是南方特有的红酒。清沈自南《艺林汇考》卷六:“《韵语阳秋》:酒之种类多矣,有以绿为贵者,白乐天所谓‘倾如竹叶盈尊绿’是也……有以碧为贵者,老杜所谓‘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红为贵者,李贺所谓‘小槽酒滴珍珠红是也’。今闽广间所酿酒,谓之红酒,其色殆类胭脂。”身处异乡,但还有美酒可供品尝,这亦算是漂泊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吧。
然而,欢愉总是短暂的,强作的欢颜,又有谁见过可以长久?“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饮散即要告别,更见出此饮应当珍惜。而身如落花流水,则是再次强调命运的无据,暗和上片的“偶”字相扣。我们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偶然的相逢”?一切都未可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恐怕是我将来一定会在茫茫的烟波云海之外,给你无尽的悬望吧!“烟浪远,暮云重”,正是遥望而不得见之意也。这样的结尾,可谓其情也深,其味也永。
此词之妙,在于能用寻常之语,造出精美的艺术形式,能用浅近之词,寄托无限的感慨,似是冲口而出,却又含蓄蕴藉。倘若脱离具体的写作背景和写作对象来读此词,说它是一首情词,似乎亦未尝不可。这多少能反映出秦词“专主情致”(李清照《词论》)的创作特色。但一旦回到具体的写作情境之中,明了写作此词之后不久,秦、苏二人便要相继离世,从此词中,便又可以读出一种别样的哀感。传说少游此次与东坡相遇,曾将自作的挽词示坡,东坡阅毕,抚少游肩曰:“某尝忧逝,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某亦尝自为志墓文,封付从者,不使过子知也。”(据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二公尚在生时,竟都已为自己写下悼词墓文,二人对于自己前途的悲观和失望,由此可见一斑。少游自作的挽词,犹存于《淮海集》卷四十中,不妨迻录其后半段,其词曰:“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读过这段《自作挽词》,再返观本词,不知读者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