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托·祖科 [法国]科尔代斯 : 【作品提要】
罗贝托当天下午因杀害父亲被收监。这座监狱可谓钢壁铜墙,然而就在这个深夜,罗贝托竟然成功地翻越屋顶,逃出监狱。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连夜赶回家中,残忍地勒死母亲。逃跑的路上,他又先后在小芝加哥街区的一家妓院杀害了一名警官、诱骗了一个天真的少女、在一家公园里劫持一对母子人质,而在得到索要的名车之后竟还伤天害理地杀掉儿子。他挟持着那位母亲来到车站,成功地躲过警方追捕。然而,冥冥之中他竟又回到小芝加哥,在少女扑进他的怀里之际终落法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次日中午罗贝托竟又奇迹般地爬上了戒备森严的监狱屋顶,就在囚徒们的欢呼声中,一阵强烈的飓风吹过,只见他身子摇晃起来。终于,罗贝托迎着中午令人目眩的炽烈太阳跌了下去……
【作品选录】
十、 人质
某公园内,大白天。
一位穿着高雅的夫人坐在一张长凳上。
祖科上。
夫人 请您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说话。我无聊着呢,咱俩说说话。我讨厌公园。您看上去怕羞。难道我把您给吓着了吗?
祖科 我不怕羞。
夫人 可是,您双手发颤,就像小伙子第一次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样。您长得很帅,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您喜欢女人吗?就喜欢女人来说,您这小伙子简直太漂亮了。
祖科 是啊,我很喜欢女人,十分喜欢。
夫人 您喜欢的该是那些十八岁小姑娘。
祖科 我喜欢一切女人。
夫人 这个嘛,很好。您对女人是否生硬过?
祖科 从不生硬。
夫人 可有过念头吧?您该有过对女人实施暴力的念头的,是吧?暴力念头呢,所有男人都有一天曾经有过,每个男人都有过。
祖科 我没有过。我既温柔又平和。
夫人 您是个奇怪的家伙。
祖科 您坐出租车来的?
夫人 不是。我忍受不了出租车司机。
祖科 那么,您是坐汽车来的。
夫人 当然啦。我没有走路过来;我住在城里的另一头。
祖科 那辆车子,什么牌子的?
夫人 也许您以为我有一辆波士车吧?没有,我只有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我丈夫很抠门。
祖科 什么牌子?
夫人 宝马。
祖科 什么型号?
夫人 280SE。
祖科 这可不是一辆不起眼的小车。
夫人 也许是吧。不过我丈夫总归是个小气鬼。
祖科 这家伙,谁呀?他老盯着您看?
夫人 他是我儿子。
祖科 您儿子?他真高大。
夫人 十四岁,一岁也不多。我还不老哪。
祖科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他锻炼身体吗?
夫人 他只做这个。我为他支付了城里的所有俱乐部会费、所有的网球场、曲棍球场、高尔夫球场。这样一来,他便有了让我陪他训练的借口,这个流鼻涕的小毛孩。
祖科 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他看上去很强壮。把您的车钥匙给我。
夫人 当然,当然。您大概还要车子吧。
祖科 对,我要车。
夫人 开走吧。
祖科 把钥匙给我。
夫人 您让我讨厌。
祖科 把钥匙给我。
他掏出手枪,放在膝盖上。
夫人 您疯啦。这些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
祖科 叫您儿子来。
夫人 绝对不可能。
祖科 (用枪威胁她)叫您儿子来。
夫人 您疯啦。(对着儿子喊)快溜。回家。你自己想办法吧。
儿子走近,夫人站起身来,祖科将枪抵住她的喉咙。
夫人 开枪呀,笨蛋。我不会把钥匙给您的,就因为您把我当作傻瓜。我丈夫把我当成傻瓜,我儿子把我当作傻瓜,女佣人也把我当作傻瓜。您可以开枪啦,这样会减少一个傻瓜。但是我不会把钥匙给您的。该您倒霉,因为这辆车好极啦,座椅是皮的,仪表板是胡桃木的。活该您倒霉。别当众出丑啦。瞧: 这些笨蛋要走近来啦,他们会说三道四,他们会叫警察的。瞧: 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可喜欢做这种事啦。我受不了这种人的说三道四。开枪呀。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我不愿听。
祖科 (对孩子)别过来。
某男 看哪,他抖得多厉害。
祖科 天哪,别走近。卧倒。
某女 是那小孩子令他害怕。
祖科 现在,双手贴紧身子。过来。
某女 可他怎么能够让小孩双手贴身爬过去呢?
某男 行的,行的。我呢,就做得到。
祖科 慢慢地。把手放在背后。不要抬头。停。(孩子动了一下。)必须一动不动,否则我就打死你妈。
某男 他会这样做的。
某女 当然,他会这样做的。可怜的孩子。
祖科 把头贴紧地面。慢慢转过去,再把头的另一边贴地。转过去,我不想让你看得见我们。
孩子 可是您为什么要怕我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个孩子。我不想我妈被打死。我又没什么好让您害怕的: 您比我要厉害多了。
祖科 对,我是比你厉害多了。
孩子 那么,您为什么要怕我呢?我又会对您做出什么呢?我这么弱小。
祖科 你可不像你说的那样弱小,而我也不怕你。
孩子 怕的,您在发抖,您在打战。我听得分明,您在打战。
某男 警察来啦。
某女 现在呢,他可有理由发抖啦。
某男 有好笑的啦。有好笑的啦。
祖科 (对着孩子)把眼睛闭上。
孩子 闭上啦。已经闭上啦。天哪,您是个胆小鬼。
祖科 把嘴巴也闭上。
孩子 好吧,我闭上一切。可你还是个胆小鬼。你只是让女人感到害怕。你用枪只是威胁女人。
祖科 你母亲的车子是哪辆?
孩子 一辆波士,也许是吧。
祖科 别啰嗦。闭上。闭上嘴,闭上眼睛。装死。
孩子 我不会装死。
祖科 你马上就会。我要把你妈打死,你就明白怎么装死了。
某女 可怜的小家伙。
孩子 我装死,我装死。
某男 警察不过来。
某女 他们害怕呀。
某男 不是。这是策略。他们明白怎么做。他们有的做法我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怎么做,相信我。这家伙完啦。
某男 女人也完啦,毫无疑问。
某男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某女 天哪,但愿他不要碰孩子,千万别碰孩子。
祖科拿枪顶着夫人的头颈,逼着她走向孩子。然后用脚踏在孩子的头上。
某女 啊,我的天哪,现在的小孩可开眼界啦!
某男 我们小的时候,也开过眼界的呀!
某女 因为您也受到过疯子的威胁吗?
某男 打过仗呀,夫人,您忘记了战争吗?
某女 是吗?因为德国人把脚踏在您母亲的头上并且威胁过她吗?
某男 比这还要糟,夫人,比这还要糟。
某女 不管怎样,您眼下可活得好好的,又老又胖。
某男 哎呀,别谈什么孩子啦。现在喉咙口顶着枪的是那位夫人。
某女 是的,可将来受苦的是孩子。
某女 说呀,先生,这就是您说的警察的特别技巧?您说过什么技巧。他们呆在那头不动。他们心里头害怕呢。
某男 我说这是一种战略。
某男 战略个屁!
众警察 (远处)放下武器。
某女 好哇!
某女 我们有救啦!
某男 神奇的战略。
某男 我跟你们说过,他们在准备出招。
某女 我呢,只看到这个家伙在准备出招。
某男 可不是,实际上他已经出招啦。
某女 可怜的孩子。
某男 夫人,您要是再说什么孩子,我要扇您耳光啦。
某男 您真的以为现在是你们吵架的时候吗?放尊重点。我们是一场悲剧的目击者。我们面对的是死亡。
警察 (远处)我们命令你放下武器。你被包围啦。
众人大笑。
祖科 叫她把汽车钥匙给我。是辆波士车。
夫人 笨蛋。
某女 把钥匙给他,把钥匙给他。
夫人 绝不。他自己拿好咧。
某男 亲爱的夫人,他会叫您脑袋开花的。
夫人 那好哇。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嘴脸啦。好极啦。
某女 这个女人真可怕。
某男 她真恶毒。有不少人都是既恶毒又残酷。
某女 把她的钥匙强行拿过来。这里就没有一个男人去搜她的口袋,把钥匙掏出来吗?
某女 您这一位,对,您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的苦,德国人曾经把脚踏在您头上、威胁过您母亲,表现出您是个有种的男人来,至少表现出您那东西还剩下一粒,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哪怕已经枯萎。
某男 夫人,您真该吃耳光。碰到我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算您运气。
某女 搜她的口袋,掏出钥匙来,然后再打我耳光。
男子颤抖着走过去,伸出手来在夫人的口袋里搜索,拿出钥匙。
夫人 笨蛋。
某男 (骄傲地)你们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叫人把波士车开过来。
夫人笑。
某女 她在笑。她的孩子死到临头,她还有心思笑。
某女 真可怕。
某男 她疯了。
某男 把钥匙交给警察。至少交给他们来管。但愿他们至少还会开车。
男子奔着回来。
某男 不是波士,是奔驰。
某男 什么型号?
某男 我想是280SE。很漂亮。
某男 奔驰,可是辆好车哪。
某女 甭管什么牌子,赶快把车开过来。否则他会把大家都打死的。
祖科 我要一辆波士。我可不喜欢别人耍我。
某女 叫警察给您弄辆波士。别争啦。因为他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呀。必须给他找辆波士。
某男 搞不懂。他们置身于外。
众人朝警察们走过去。
某男 瞧瞧我们,瞧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比他们更勇敢。
某女 (对孩子)可怜的小家伙。那只可恶的脚没把你弄疼吧?
祖科 住嘴。不许你们跟他说话。不许他开口。你呢,把眼睛闭上。不许动。
某男 您呢,夫人?您感觉怎样?
夫人 还好,谢谢,还好。不过,要是你们闭上臭嘴、回到你们家厨房、揩你们小孩的屁股的话,我会感觉好多、好多的。
某女 她心真狠,真狠。
警察 (在人群的另一头)车钥匙拿来啦。是一辆波士。车就在那儿,您从这里能看得到车。(对众人)把钥匙传给他。
某男 您自己给他吧。跟杀人犯打交道,可是你们的职业。
警察 我们这样做自有道理。
某女 有屁的道理。
某男 我呢,是不会碰这些钥匙的。这可不关我的事。我可是一家之主。
祖科 我要先把这个女人打死,然后再朝自己的脑袋打一枪。我这一生已经无所谓了。我跟你们发誓我无所谓。枪膛里有六颗子弹。我要先杀五个人,然后自杀。
某女 他要杀人了,他要杀人啦。大家逃生吧。
警察 不要动,你们会令他烦躁不安的。
某男 你们呆着不动才让我们心烦呢。
某男 别烦他们,让他们去做。他们肯定是有计划的。
警察 不要动。
他把钥匙丢在地上,然后用根棍子从人群的腿脚之间往前推,一直推到祖科的脚下。祖科轻轻地蹲下,捡起钥匙,放在兜里。
祖科 我把女人一起带走。你们散开。
某女 孩子得救了。谢天谢地。
某男 女人哪?她又会有什么遭遇呢?
祖科 散开。
众人散开。祖科俯下身去,一手举着枪,一手揪住小孩的头发,朝他的头颈开了一枪。众人嚎叫,逃窜。公园里几乎空无一人,祖科把枪对准女人的喉咙,朝汽车走去。
十二、 火车站
在某个火车站。
祖科 罗贝托·祖科
夫人 您为什么一直不断地重复这个名字?
祖科 因为我怕忘了。
夫人 人是忘不了自己名字的。名字也许是人最忘不掉的东西。
祖科 不对,不对。我呢,我会忘掉的。我把它记在脑子里,但越来越不清晰,字迹也越来越模糊,就好像擦掉了一样。我必须凑得很近才看得清楚。我害怕会落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地步。
夫人 我不会忘记。我会成为您的记忆的。
祖科 (稍顷)我爱女人。我过分爱女人了。
夫人 爱女人从不嫌过分。
祖科 我爱女人,爱所有女人。却没有足够的女人。
夫人 那么说,您爱我了。
祖科 对,当然了,既然您是个女人。
夫人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祖科 因为我要坐火车。
夫人 波士车呢?您为什么不开波士呢?
祖科 我不愿惹人注目。火车上几乎谁也不看谁。
夫人 我是否也跟您一起坐火车?
祖科 不。
夫人 为什么不?我没有任何理由不跟您一起坐火车。我见到您的时候便不讨厌您。我要跟您一起坐火车。再说,这也是您希望的,否则您早把我杀掉或放生了。
祖科 我需要您给我钱好坐火车。我没钱。我母亲本该给我的,可她忘了。
夫人 母亲总是忘了给钱。您想去哪里?
祖科 威尼斯。
夫人 威尼斯?多么奇怪的念头。
祖科 您知道威尼斯?
夫人 当然。谁都知道威尼斯。
祖科 我出生在威尼斯。
夫人 好极了。我一直以为,没有人出生在威尼斯,而人人都死在威尼斯。宝宝们生下来时肯定浑身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不管怎样,法国把您给洗得干干净净。我看不到你身上有一丝灰尘。法国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洗涤剂。祝贺您。
祖科 我必须走,绝对要走;我必须走。我不想被抓住。不想被关起来。在这些人当中我感到害怕。
夫人 害怕?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您身上有武器: 只要把它从兜里拔出来,他们就会四处逃散。
祖科 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才害怕。
夫人 我呢,我不怕。您让我看到的一切都没有使我害怕,我以前也从来不害怕。
祖科 就因为您不是一个男人呀。
夫人 您真复杂,复杂呀。
祖科 如果被人抓住,我就会坐牢。如果坐牢的话,我就会发疯。而且,眼下我正在变疯。到处都是警察,到处都是人群。我已经被这些人给包围了。不许看他们,不许看任何人。
夫人 我看上去像要告发您的样子吗?傻瓜蛋。我早就可以告发您。那些蠢货让我恶心。而您呢,更讨我喜欢。
祖科 看这些疯子。看呢,他们是多么凶恶。他们是杀人犯。我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看到这么多的杀人犯。他们的脑子里只要有一点点信号,相互之间就会残杀。我正纳闷为什么信号还没有发出,就现在,这儿,脑袋里。因为他们都随时准备厮杀,就像关在实验室笼子里的老鼠一样。他们有着杀人的欲望,这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出来、从他们兜里紧握的拳头看出来。我呢,能一眼看出杀人犯;他们衣服上沾满了血。这儿呢,到处都是杀人犯;必须保持住冷静,不要动;不许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必须成为透明人。否则的话,要是眼睛盯着他们看,要是他们发现你在看着他们,他们就会开始看我们、盯着我们,脑子里的信号就会启动,然后杀呀,杀呀。只要有一个人开始,这里的所有人就会大开杀戒。每个人只等待着脑子里的信号。
夫人 别说啦。别引得神经病发作。我去买两张票。可您得冷静,否则会被人发现。(静场)您为什么要把他杀了?
祖科 谁呀?
夫人 我儿子,笨蛋。
祖科 因为他还是个流鼻涕的小毛孩。
夫人 谁跟您这么说的?
祖科 您呀。您自己说过他是个流鼻涕的小毛孩。您说过他把您看作一个白痴。
夫人 要是我,我喜欢小毛孩呢?要是我喜欢小毛孩子胜过世上的一切,胜过大傻蛋呢?要是我憎恶一切、除了小毛孩之外呢?
祖科 您得早说呀。
夫人 我说过的,笨蛋,我说过。
祖科 那就不应该拒绝把钥匙给我。就不应该侮辱我。我并不想杀死他,但由于波士车这件事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连成一线了。
夫人 谎话。没有什么连在一起的,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您的枪对准的是我,可为什么您要让他的脑袋开花、鲜血四溅呢?
祖科 假如是您那脑袋开花的话,也一样会鲜血四溅的。
夫人 可我不会看见啊,笨蛋,我不会看见。自己的血,我无所谓,它不属于我。而我儿子的血,是我注入他那倒霉的血管里的,它关系到我,那是我的血,别人不该把它胡乱抛洒在公园里,就在一群傻瓜蛋的脚下。眼下,我一无所有。随便哪一个都在践踏那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明天早晨,这一切将会被公园员工清扫掉。现在,我还剩下来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祖科站起身来。
祖科 我走了。
夫人 我跟您一起走。
祖科 不许动。
夫人 您连坐火车的钱都没有。您都没有留给我给您钱的时间。您不留任何时间给人帮助您。您就像一把旅行刀,不时地收拢,然后放进兜里。
祖科 我不需要别人帮助我。
夫人 人人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祖科 别哭鼻子。您长着一张哭鼻子的女人脸。我讨厌这种脸。
夫人 您说过您爱女人,所有的女人;甚至爱我。
祖科 但当她们那张脸要哭鼻子的时候是例外。
夫人 我跟您发誓我不哭鼻子。
她哭泣起来。祖科离开。
夫人 笨蛋,您的名字呢?现在您是否能告诉我呢?谁会替您记着呢?我肯定,您已经忘掉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记着它了。您将独自离开,失去了记忆。
祖科下。夫人坐着,眼盯着火车。
十四、 逮捕
小芝加哥街区。
两个警察。妓女,其中包括小妹。
警察甲 你看到人了吗?
警察乙 真傻呀。我们的工作真叫傻。呆在这里一动不动,就像停车牌子一样。还不如回去指挥交通。
甲 正常的。因为他就是在这里杀害警官的。
乙 就是说嘛。这里是他唯一不会回来的地方呀。
甲 杀人犯总会回到他犯罪的地点的。
乙 他会回到这里来?你凭什么说他会回来?他什么也没留下,没有包,没有任何东西。他又没疯。我们两个是完全无用的停车牌子。
甲 他会回来的。
乙 我们原本很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跟旅馆老板娘喝一杯,跟姑娘们聊聊天,走出去跟这些不声不响、心平气和的人散散步;小芝加哥是城里最安静的地方。
甲 灰烬下面有火种。
乙 有火种?什么火种?你,你在哪儿看到火啦?就是姑娘们也都是心静气平,跟杂货店女贩子们一样;顾客们就像是在公园里散步一样,老鸨在妓院四周巡视,就像书店老板在检查架子上的书是否齐全、有没有书被盗一样。你在哪里看到火啦?那个家伙不会回来的,我跟你打赌,赌到老板娘那里去喝一杯。
甲 他在杀了父亲之后不是又回了吗?
乙 那是因为他有事必须回去。
甲 他回去有什么事?
乙 杀掉母亲。杀完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既然这里已经没有警官好杀,他不会回来的。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感觉自己的四肢正在生根、长叶子。还感觉到自己正在往水泥地里陷。开溜吧,到老板娘那里去喝一杯。一切都那么静悄悄;人人都在安静地散步。你见到看上去像杀人犯的人了吗,啊?
甲 杀人犯从来没有杀人的样子。杀人犯混在人群里安安静静地散步,像你我一样。
乙 他得是个疯子。
甲 杀人犯注定是个疯子。
乙 不一定,不一定。有的时候,我呢,几乎也一样地想杀人。
甲 嗨,有的时候,你可能几乎就是个疯子。
乙 也许就是,也许就是。
甲 我能肯定。
祖科上。
乙 可是,即使我疯了,即使我是个杀人犯,我也绝对不会在犯罪现场安安心心地散步哇。
甲 瞧这家伙。
乙 哪个家伙?
甲 那个,那个正安安心心在散步的家伙。
乙 这里,人人都在安安心心地散步。小芝加哥已经成为一个公园,孩子们甚至都可以在里面打球。
甲 那个穿着迷彩军服的家伙。
乙 对,我看见他了。
甲 他不让你想起什么人吗?
乙 也许,也许。
甲 简直就是他。
乙 不可能。
小妹 (发现祖科)罗贝托。
她朝他奔过去,拥抱他。
甲 就是他。
乙 再也没有疑问。
小妹 罗贝托,我找你哩,我找你呀,我背叛了你,我哭呀,哭呀,以至于我变成大海中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岛,最后的一阵浪涛正在把我淹没。我痛苦啊,如此的伤心,以至于我的苦楚可以填满大地沟壑、淹没火山。我要跟你在一起,罗贝托;我要观察你的每一次心跳、你的胸脯每一次起伏;耳朵贴着你的身体,我要听见你体内器官的每一次声响,我要像机械工监视机器一样监视你的身体。我会保守每一个秘密,我将成为保管你的秘密的行李箱;我将成为你存放机密的包。我替你照管武器,不让它们生锈。你将是我的代理、我的秘密,而我呢,我将是你旅行时的背包,你的脚夫和爱人。
甲 (走近祖科)您是谁?
祖科 我是杀害我父亲、母亲、一个警官、一个孩子的杀人犯。我是一个杀手。
警察们把他带走。
十五、 阳光下的祖科
中午,监狱众屋顶的制高点。
除了祖科在攀登制高点的时候,整场期间不见一人。
看守与囚犯声音相混在一起。
声音 罗贝托·祖科逃跑啦。
声音 再一次逃了。
声音 谁看守他的?
声音 谁负责的?
声音 全都是傻瓜。
声音 对呀,你就是个傻瓜。(笑声)
声音 安静。
声音 他有同谋。
声音 不对;正是因为他没有同谋,才总能越狱成功。
声音 孤身一人。
声音 孤身一人,犹如英雄。
声音 走道的角落都得好好找找。
声音 他该藏在某个地方。
声音 他该蜷缩在某个角落里,浑身颤抖着。
声音 不过,并不是您让他浑身打颤的。
声音 祖科并不在发抖,而是在嘲笑您。
声音 祖科嘲笑每一个人。
声音 他跑不远的。
声音 这是座现代化监狱。犯人是跑不了的。
声音 不可能。
声音 绝对不可能。
声音 祖科完了。
声音 祖科也许完了,但是眼下他正在爬屋顶,还在嘲笑你们。
祖科,上身和双脚赤裸,爬上了屋顶。
声音 您在那儿干吗?
声音 赶快下来。(笑声)
声音 祖科,你完啦。(笑声)
声音 祖科,祖科,告诉我们,你在牢里都呆不足一小时,你是怎么做的?
声音 你是怎么做的?
声音 你从哪里溜走的?告诉我们诀窍吧。
祖科 往上。不要寻求翻墙,因为一道道墙的后面还是一道道墙,总是存在着监牢的。必须从屋顶逃走,奔向太阳。人永远不能在太阳与大地之间砌上一堵墙。
声音 看守呢?
祖科 不存在看守。只要不看他们就行。无论如何,我一只手可以抓住五个并一下子把他们捏个粉碎。
声音 你哪来这么大力气,祖科,哪来这么大力气?
祖科 走路的时候,我一往直前,看不见任何障碍。正由于我没有看见障碍,所以它们就在我面前自动倒了下去。我是一个孤独的强人,我是一头犀牛。
声音 可是你的父亲和母亲呢,祖科?不该伤害父母的呀。
祖科 杀掉父母是正常的呀。
声音 可是,祖科,孩子呢,不该杀害小孩子呀。杀敌人,杀有自卫能力的人,但是不杀小孩子。
祖科 我没有敌人,也不发动进攻。我碾碎其他动物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它们,而是因为我的脚踩在了它们身上。
声音 你有钱吗?把钱藏在哪里啦?
祖科 我没钱,哪儿也没藏。我不需要钱。
声音 你是一个英雄,祖科。
声音 是歌利亚。
声音 是参孙。
声音 谁是参孙?
声音 马赛的一个流氓。
声音 我在牢里和他认识。他真是个畜生。能一下子打伤十个人。
声音 吹牛。
声音 光用他的拳头。
声音 不对,用的是驴腮骨。而且他也不是马赛人。
声音 他上了一个女人的当。
声音 大利拉。一个关于头发的故事。我知道的。
声音 背叛的故事中总有个女人。
声音 没有女人大家就都自由了。
太阳上升,金光一片,灿烂无比。刮起一阵大风。
祖科 看着太阳。(院子里一片寂静。)你们什么也看不见吗?你们没发现它是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的吗?
声音 什么也没看见。
声音 太阳损伤我们的眼睛。阳光照得我们眼花。
祖科 你们瞧,什么东西从太阳里出来啦,那是太阳的性器官;风就打那儿来。
声音 什么东西?太阳有性器官吗?
声音 住嘴!
祖科 转动你们的头: 你们会发现太阳跟着你们一起转。
声音 什么东西在转?我呀,什么转的也没看见。
声音 你怎么可能让那上面的东西转动呢?一切都永恒地固定在那里,钉得牢牢的,拴得紧紧的。
祖科 那是风之源。
声音 什么也看不见啦。光线太强了。
祖科 把你们的脸转向东方,太阳就会移过去;要是你们把脸转向西方,太阳就会跟在你们身后。
一阵龙卷风刮起。祖科摇晃起来。
声音 他疯啦。他要掉下来啦。
声音 站住,祖科;你会头破血流的。
声音 他疯啦。
声音 他要掉下来啦。
太阳上升,光亮变得原子弹爆炸时那般刺眼。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 (叫喊)他掉下去啦。
(艾菲译)
【赏析】
《罗贝托·祖科》是科尔代斯的绝笔之作,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主题多重交叉、结构杂乱无序、人物模糊不清以及语言风格杂然相呈等“后现代”美学特征。
1988年,意大利发生了一桩轰动整个欧洲的案件,各国媒体都到处刊登着一张通缉威尼斯青年罗伯托·苏科的告示。早在1981年,苏科就因残忍杀害亲生父母被判处终身监禁。五年之后,鉴于其在狱中表现良好,当局将其缓释两年。谁知他很快故态复萌,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法律,直至杀了一名警官,故遭通缉。而激发起科尔代斯兴趣的首先是贴满巴黎地铁站的四张不同侧面的苏科照片,其次是电视中连篇累牍的现场直播。苏科不久被捕,可竟然利用一件衬衫越狱,攀至牢房顶上。经过与警察相持数小时之后,他最终被擒,但很快就在狱中自尽。此事极大地刺激了科尔代斯,尤其是苏科站在屋顶上与警察对峙的画面更是在其脑海中挥之不去。次年春天,科尔代斯在告别人世之前完成了《罗贝托·祖科》一剧的创作,试图通过描写一个越狱犯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对自由、对人生、对媒体等的认识。
科尔代斯创作此剧另一个目的,便是写一部戏让德国当代著名导演彼得·斯泰因来执导。他曾经观摩过后者导演的契诃夫剧作《三姐妹》,对其过人的才华钦佩不已,因而萌生此意。只可惜斯泰因收到《祖科》笔信时,科尔代斯已经离开人世三个多月。之前,斯氏并不怎么欣赏科尔代斯的剧作,但读完此剧后却立即倾倒,遂于1990年4月将之搬上柏林剧院舞台,次年,里昂维约班国立大众剧院首次在法国上演此剧。时至今日,从伦敦到维也纳、从布鲁塞尔到纽约,世界各地的重要剧院几乎都有该剧的演出记录。
由于科尔代斯写此剧时已经命在旦夕,因此生命、自由等便成为全剧突出的主题。不难见出,面对苏科这个犯下不赦之罪却又渴望自由的争议性人物,同样热爱生命与自由的科尔代斯充满了惺惺相惜之情,因而在设置剧情时,只是选取其从越狱至毁灭的最后几天,突出描写其挣脱镣铐之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重新归案之后再次为自由亡命的叛逆精神。就某种意义而言,祖科身上反映了科尔代斯对自由的认识。众所周知,科氏生前崇尚精神独立与行动自由,不愿忍受半点束缚,更无法忍受生活中的任何刻板与呆滞。他从不固定于某一个地点,甚至连“家”都不需要。他从不参加任何协会组织,对政治不闻不问,始终保持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天性。因此,虽然科尔代斯与主人公有着巨大差异,但在崇尚自由方面却有着本质上的一致。
当然,和大多数优秀剧作一样,本剧的主题并非像科尔代斯本人所说的那么单纯。诚然,剧本的创作起因于一则真实的社会事件,主人公的名字与真实人物也只有一个字母之差,但剧本所隐含的意义却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也不仅仅只是对自由的赞美,它更多综合了剧作家对犯罪、暴力、两性关系、家庭关系、媒体影响以及人本身等令西方人困惑的诸多社会现象的思考。纵观全剧,本剧至少包括“边缘人”、暴力、交易、媒体等现代艺术所常见的主题。主人公不仅离传统剧作中情操高尚、性格坚定、令人为之落泪的“英雄”相距甚远,甚至连通常意义上的“正常人”都谈不上,是一个犯有“弑亲”弥天大罪的“恶人”,这与科尔代斯一贯喜欢表现流浪汉、乞丐、黑人、走私犯等“边缘人”的做法如出一辙。祖科的行动相对简单,即越狱、弑母、诱奸、杀害警官、劫持人质、逃跑、身亡等,科尔代斯在写作中去头掐尾,集中表现的俱是骇人听闻的一系列新罪,暴力主题十分突出。然而,科氏并未交代人物的犯罪动机,每一次都直接展示犯罪本身,如本节选中他在公园里劫持妇女、杀害小孩等。剧中展现的是祖科的一桩桩罪行,整个剧情处处充满暴力,劫持人质便是典型一例。祖科名车钥匙到手之后,竟然不眨眼睛地把小孩杀害,令人何其震惊!
“交易”作为此剧的重要主题之一,透视出现代西方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实质。本剧中哥哥竟然将妹妹卖给老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交易历来是科尔代斯乐于表现的一个主题,而在此剧中,“交易”与“暴力”则形成一对孪生姐妹。而这正是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实写照,不仅普通人之间,就是原本相爱的男女之间也都充满了仇恨与对立。节选中的小妹原与祖科有着不同寻常的亲近关系,但最终却是她把他出卖给了警察,因而此场被冠之以“达莉大”,喻其为与圣经中出卖力士参孙的女人,由此不难看出科尔代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悲观认识。
除了“边缘人”、暴力、交易这些科尔代斯剧作的一贯主题,媒体也是剧作家关注的话题。在他眼里,媒体与其说是一个客观、中立、公正的信息传播者,不如说是主观、偏见、不公的集大成者。在现代媒体的操纵下,英雄可能成为嫌犯,黄脸婆可以成为俏美人,反之亦然。苏科这一原型之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完全是媒体深度介入的结果。科尔代斯创作的灵感之一也正与广告、电视等媒体相关。然而,铺天盖地的媒体带给观众的并非客观的事实,而是莫衷一是的分歧。科尔代斯在剧中虽然没有正面揭示媒体的这一天生缺陷,但透过祖科劫持人质时围观人群的冷漠反应,不禁令人联想到当今世界媒体在人类巨大灾难面前的冷漠表现。
主题之外,本剧在创作手法上同样极具后现代特征。用斯泰因的话来说,科尔代斯在此剧中已经克服了过于文学化的倾向,创造了一种真正的戏剧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典型的与古典主义格格不入的崭新形式,若用古典剧作法来衡量,该剧难以被称为“戏”。“三一律”中地点和时间一律都无从谈起,最重要的行动一律同样被付之阙如。全剧十五场可谓场场事件不同,虽有一个贯串全剧的行动即逃命,但并没有相应的结构与之呼应,更因淡化人物性格使之变得不再重要。剧中祖科的身世交代不清,由其构成的情节有欠完整,地点的转换十分突兀,即使在一个简短的场次内部,事件也会因人物及其动作交代不清而显得支离破碎。剧本从第一场祖科越狱写起,到第十五场他从监狱屋顶上跌落为止,构成了一个似乎很完整的情节,然而除了第十三、十四两场之外并无什么联系,更谈不上紧密。由于剧作家大量借用了电影中的主观镜头以及后现代艺术中的拼贴等手法,因而使得剧本充满了当代气息。而从人物角度看,祖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性格。除了他的身世之谜之外,其行为动机也同样难以把握。为什么要杀害老母?为什么要引诱“妹妹”?为什么要杀害警察?节选中祖科杀害无辜小孩更是突出的例子。正因为剧作家将心理描写空缺,从而给读者、导演、演员和观众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作为“日常戏剧”的一个重要代表,科尔代斯对语言极为重视。他表示:“语言对我来说是戏剧工具,它几乎是人们唯一拥有的手段,必须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在其较早的创作中,往往大段的台词充斥剧本,劈头盖脸地向观众头上浇去。信息之密,令人应接不暇。在《祖科》这部剧作中,语言依然占据了突出的位置,米勒就认为其“人物完全是由语言构建和发展起来的”。此剧的语言特点至少有三: 一是台词多为简短的对话;二是人物之间存在着名副其实的交流;三是日常口语被广泛应用。然而,这种语言又从来不是直白的写实,而是不事雕饰却又充满了抒情意味的诗化语言,亦即米勒所谓的“抒情诗意”,典型者如节选中女人有关威尼斯的那段台词。正如维纳威尔指出的那样,在科氏剧作中,“有一种诗意不断爆炸的现象,行动由此向前发展,独立于任何因果律之外,正是在其对话组接、同一段对白中句子和词语之间,形式与内容,融为一体,激情与思想、稍纵即逝的冲动和普遍而又重大的主题进行着一种完全独特的游戏,故事自此展开,人物自此组成,空间自此形成轮廓并且互相交叉,过去或未来或者冲撞或者融合”。
综上所述,《祖科》和科尔代斯其他剧本一样,虽然称不上完全意义上的后现代作品,但它主题繁杂、结构杂乱、人物多面、语言诗意均是鲜明的“后现代”特征。
(艾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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