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其六) : 南朝宋·鲍照
束薪幽篁里, 刈黍寒涧阴。
朔风伤我肌, 号鸟惊思心。
岁暮井赋讫, 程课相追寻。
田租送函谷, 兽藁输上林。
河渭冰未开, 关陇雪正深。
笞击官有罚, 呵辱吏见侵。
不谓乘轩意, 伏枥还至今!
在古代文人创作的诗歌作品中,这首诗较早地反映了赋税苛重、官吏侵暴小民的尖锐社会矛盾,写得惨切哀痛,愤然不平,颇为动人。
此诗共十四句,前十二句都是写诗中主人公穷困不堪、受尽欺压凌辱的痛苦生活经历。他在朔风如刀的寒冬时节到幽暗的竹林深处打柴,到清冷的寒涧背阴去刈黍。“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以极凝炼的诗句写尽了这位农夫生产劳动环境的艰难困苦:“幽篁里”难见天日,灌木罕见,野草稀少,需要付出多少艰辛的劳动才能换取一捆柴草;而“寒涧阴”照不到阳光,谷物难生,收成微薄,辛辛苦苦劳累一年只怕也不免挨饿。他为什么不到茂密的山林中去打柴,为什么不在平旷的田野上耕种,诗人都没作交代,但我们不难想见,那些地方或者被世族豪门霸占,或者被皇帝封赏给达官显贵,哪里还有地位低贱的穷苦人的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和气候条件下劳作,“朔风伤我肌”固然令人痛苦不堪,但瞻念生活前景尤其让人悲愁不已,故而空谷中的一声鸟叫,在农夫听来,竟象是啼饥号寒,触动了他心中的无尽忧思。“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二句浓重地渲染凄惨哀伤的环境气氛,确定了以下描写愁苦哀怨的基调,为诗末悲愤情绪的突然进发而出作了第一层铺垫。
劳动环境艰苦、收成微薄都还不是使这位农夫忧思不已的根本原因,以下描写才进一步揭示了“号鸟惊思心”的深层含义。“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二句,写出了农夫需要承担的赋税何等苛重,何等纷杂!刚交完年终的地租田赋,定期的杂税又接踵而来,那一点点可怜的收成还能剩下多少!只怕一家老小也不免象这山间的“号鸟”一样忍受饥寒交迫的煎熬,哭号之声时起了。
对于这位农夫来说,岂止是承受赋税的重压,还要尝尽徭役之苦。交纳的田赋要运到边远的函谷关,供皇家饲养兽类的禾草则要送往京师上林苑。值此天寒地冻时节,路途遥远已经苦不堪言,而更难办的是“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船行不得,车拉不动,困在半道上,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其情其景又当如何!本来已经心如火焚油煎,而押运的官吏不仅不体恤服役者的苦处,反而滥施淫威,肆意笞击责罚,呵斥凌辱,逼迫他们赶路。至此,诗人把农夫遭受的苦难一层深似一层写来,恰恰写出了农夫由哀伤忧思渐渐生出愤激不平情绪的全过程。
“士可杀而不可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逼出了他胸中蕴积已久的愤懑:“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从这最后两句诗可以看出这位备尝艰辛的农夫也是胸怀大志,意在仕途的才智之士,然而现在却只落得老骥伏枥,壮志难酬,遭受庸官俗吏的侵辱。他为什么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诗人虽没明说,但如果联系作者生活的时代来看,自不难理解,在那个只讲门阀世系,不重真才实学的时代,出现这种埋没人才、扼杀人才的不合理现象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诗中在这里提到“乘轩意”,而且化用了曹操《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典故,所以有人认为诗中反映的不是一般劳动人民的疾苦,而是写屈在草野的士人怀才不遇的愤慨。清·黄节《鲍参军诗注》说:“收以‘乘轩’‘伏枥’,相对成文,亦见人之失所。”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六也说:“极贱隶之卑辱,以寄慨不得展志大用于世也。”倘若结合鲍照的生平经历来看,这些理解也很有道理。其《侍郎报满辞阁书》自述道:“身弱涓甃,地幽井谷。本应守业,垦畛剿芿,牧鸡圈豕,以给征赋。而幼性猖狂,因顽慕勇;释担受书,废耕学文。”可见他对诗中描写的困苦生活也曾有亲身体验。但下层士人犹且如此,一般劳动者尽管胸怀大志,又岂能逃脱诗中描写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