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 :
仕路风波双白发,闲曹笑傲两诗流。
故人相见自青眼,新贵即今多黑头。
桃叶柳花明晓市,获芽蒲笋上春洲。
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
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
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
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
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
这两首诗史容注认为是元丰二年(1079年)作。时庭坚35岁,在北京 (今河北大名) 任国子监教授。这时神宗 “熙宁变法” 已历12年,欧阳修、苏轼皆贬谪在外;新党中也发生矛盾,自相斗争,王安石两度罢相,吕惠卿代起,吕又罢相,由蔡确参知政事。黄庭坚受知苏轼,对新党是不满的,诗中流露不满现实的感情,自多针对新党的主政。盖、郭两郎中名字不详,原注称郭为 “郭丈”,诗中又有 “白发”之语,似皆年长于黄。
第一首起四句从盖、郭两人的性格和遭遇,说“休官”的行动是应该的。请看当今的“新贵”,多是“黑头”少年;你们两人在“仕路”上久历“风波”,浮沉坎坷,双双熬到“白发”时光,还在闲散的官曹中供个不受重视的职务;你们自恃是“诗流”,非俗吏,性格倜傥,时常“笑傲”以对流俗,在官场上生活是不适合的,怎能再长久混下去呢？“故人相见自青眼”,用魏阮籍看人分青白眼的典故,说作者与盖、郭之间,都属“故人”老友,“相见”时互相理解,互相看重,情感契合。“仕路风波”、“新贵黑头”,皆不满现实的讽刺之语,司空图《新岁对写真》:“文武轻销丹灶火,市朝偏贵黑头人。”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诗语本之。后四句从春天景物的美好可爱,说“休官”的时机是适宜的。请看这时候的春光,“桃叶柳花”不但争妍斗艳于村间陌上,而且使得 “晓市” 中也显得一片明媚; “春洲”上的 “荻芽蒲笋”不但长得很可观,而且也可上市添人口味。你们能在这时候趁早“休官”,回到“家园酒户”去过“自由”生活,真是合适得很,“明”字把形容词用作动词,自然有力; 对以“上”字,意亦双关,皆见作者炼字功夫。“闻健”是 “趁早”之意,《地藏经》有“闻健自修,分分已获”之语,白居易诗有“闻健且闲行”、“闻健朝朝出”之句,皆此意。“酒户家园”呼应“桃叶柳花”、“荻芽蒲笋”; “自由”呼应“笑傲”。全诗前三联都用对偶,起联既概括,又活泼有风趣; 次联用宽对,拗峭生新,出句转接尤突兀;第三联明丽清朴;结联绾结得完满周密,也有风趣。
第二首前四句说盖、郭 “休官”后可更好地怡情景光,使心境更加清闲。“世态已更千变尽”,即是前一首前三句种种官场现象及两人经历的总概括; “心源不受一尘侵”,即是前一首 “笑傲”、“自由”等性格、心境的提高。佛教认为心是“万法”之源,故有“心源”之称,佛书上又说:“妄若息时,心源空寂。”“心源”若能消除虚妄,归于寂定,不受 “一微尘”的侵扰,便是进入很高境界。这里作者已借佛理来表述盖、郭的心境,是赞美,也是勉励。“青春白日无公事”,是进入上述心境的有利条件;“紫燕黄鹂俱好音”,是其效果,即更能领略大自然的美妙,做到物我共适。后四句说盖、郭已尝过人生的种种滋味,“休官”后更不要多管事,多操心,最好是去参悟禅理。夏天“三伏”大暑和寒冬季节的变化,以及“伏祭”、“腊祭”等祭祀礼节,都“付与儿孙”去做; “鱼鸟”的 “飞沉”也“听”其自 “逐”,不要多管,多发遐思,这里还有出典,梁元帝的儿子方等曾经说:“吾不及鱼鸟者远矣: 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 吾之进退,恒在掌握”。“黄公”句用《世说新语》王戎经过卖酒老人黄公的酒垆边感念过去共同在此饮酒的阮籍、嵇康都已逝世,不胜死生今昔之痛的典故,说盖、郭既已深知酒味,也深知人生死生苦乐的种种滋味;“定是”句说盖、郭尝过上述种种滋味之后,定会去参悟禅理。“逃禅”有二解:一为背离禅境,如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一为遁世学禅,即这句诗所用之义。少林寺,在河南嵩山,是东土达摩祖师面壁参禅之地。这首诗前三联也全用对偶,第二联前四字兼又用当句对,两句对得工整,对得灵活,用笔又生峭,与前首的第二联,都是作者律诗的特殊的技巧和功力所在。
这诗明白涉及佛典的是“心源”、“定是”两句,但禅机、禅味,遍笼“紫燕”、“听教”、“黄垆”等句,“紫燕”句形象、意蕴尤其精美,需要深入领悟。诗禅纵说一理,表现也自不同,禅可只说理,诗则要通过形象来表达。庭坚这两首诗,就禅机论,也是形象大于思想,所以论诗论禅,皆属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