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在草上 : 每回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你背后很远的地方有一盏白炽灯,那灯像一团浸满阳光的棉絮,隔一段空白之后瓢忽着一圈淡紫色的光晕。我望一眼那光晕,结果你的头发额头都变得模糊起来。 1991年4月5日于张家口
你的嘴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伸出你的手——
音乐从礼堂墙根黑色的组合音响中发出来,那声音侵占了所有空间。我感到这样的空间很带劲儿,有许多情感随着那声音涌上来又消失掉。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来到这里,我的同学非拉我来,起初是这样,可后来呢? 其实我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就渴望着,出了院就来上大学,既然考取了我偏要来,哪怕不久我就会死掉。记得化疗最难捱的日子,我几乎每个时刻都幻想着这个年轻又飘渺的世界。出了院我要去上学,我要读书,要尽情地跳舞,还要好好地打扮。现在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我的长发仍然趴在头皮上,白布帽会覆盖我的妩媚多久? 我期待着我的头发重新卷曲飘洒的日子,我终于耐不住了吗? 我被该死的同学拉着来了,开开眼也好,反正晚上又没事干。我陷在昏暗里了,白炽灯光的末梢恍惚,我的眼皮感到酸涩,不远处半壁玻璃窗被夜色堵严了。
你的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感到我的手像一株小树。我的周围摇曳着许多丛林,不知道每一对男女像丛林,还是从我的眼角一掠而过的女人们的头发是丛林。丛林环绕着我,我的手在他的手中是几根干树枝么? 白炽灯的光辉斜落在地面上,地面依旧发黑。或许因为光线拉得太长了,我想我与你之间的距离应该明亮些。我又想着我的喘息,我的脚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在哪里,还有你的声音,开始就没有听清楚你说话,现在离你近了,依然听不见你的声音,你的喘息你的舞步的声音在哪里? 一二三,一二三,退呀二三、转身二三,我在心里念着,我的血液也仿佛打着节拍流淌。乐曲从黑色体积中走出来显得发胖,它们似乎也在跩着胯扭动,像一群无形的幻影。你跳得真好,我想,你使我也变得会跳起来,我第一次在公开的场合跳你知道吗。今晚我跳得不错,一次都没踩你的脚,我一点都不笨对不对?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我忽然想起了米切尔的《瓢》,我真想从身边滚动的舞曲里,听见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的声响。脚步在水泥地上瑟瑟地磨擦着,我听见了我们的声音。我垂着眼睑,你的蓝衬衣上的纽扣明明灭灭。后来,我们旋转起来。我有些头晕,我说。我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你却减慢了速度,后来又加快,又减慢又加快。这样,你变成了一个蓝色的轮廓,像一股风,我消失在里面,随着你肆意飘荡,我不知道我与你旋转到每一方空间,是怎样把嚣张的音乐声,和红红绿绿的丛林们挤掉的。我忽然想,我会跳舞了,她跳得很美丽,她醉了!
我们两个学校只隔一截沙土路,那是斜穿过去的小路。月光下沙土路发白,陷进沙土中的高跟也发白。走到礼堂的台阶上,掏出废纸把鞋上的尘土擦掉,然后穿越丛林,找到自己常坐的那条长凳陷在昏暗里。这时我总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挨得真近,是病痛中渴望过的世界,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哦,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和身影在音乐中摇晃,那全部是音乐中的面孔,不凝固,不乏味,不悲伤。人生,我又回来了。音响发出的声波太具有抒发感了,使我不得不与它一起淋漓尽致。空中飘荡的每一粒音乐的颗粒,仿佛都是我的思绪。我多么想从昏暗中漫上来,淹没在那一片飘舞中,是你向我伸出了手,那样快地使我完成了这淹没。你带着我接近了一个至高的境界,音乐流进我的血管里,变成我的血液。
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向我走来,在我还没有看见你的时候,你却在芸芸中发现了我,我在你的目光中是怎样的呢? 我的讨厌的白布帽,难道你不讨厌没有头发的女孩子? 我想我的白布帽在昏暗中一定很凄凉,它不会发光,白炽灯的光线落在它上面,它依然发乌。或许它在你好心的想象中会变成雪原,然而,没有被风搅动的翻滚在大地上的风雪,那雪原缺少着最不该缺少的魅力。那是最后一次与你伴舞,我突然想掀去我的白布帽,让好多好多头发飘洒在我的肩头。然而我失望着,一股悲哀升起,我第一次害怕感受你的目光。
“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
天气冷了,舞会没有了。
我们住的那排红瓦房前面,体育系要把这儿弄成冰场。夜晚,窗外仿佛流淌着一条河,潮湿的气体从窗户缝儿中钻进来,梦里的鼻尖凉嗖嗖的。
一天清晨我推开宿舍的门,眼前再也不是一片灰黄色的空地了,白花花的冰场闪着亮光,亮光里飘移着蓝天云块。不知谁已在光洁的冰面上滑出了许多刀痕,痕迹旁簇拥着细腻的冰屑。是谁犁开了冬季的寂寞? 我倏然感到一股青春飘舞,很陌生又很熟悉,飘舞!
哦,你在哪里?
我想不清楚你,你的脸庞眼睛鼻子,你在淡紫色的光晕里,你明灭的纽扣,蓝色的轮廓……
一切都是那么朦胧又浓郁,像面前这一片迷离的滑冰场。夏季已经走了,雪又落在草上,太阳在冰里很深的地方惆怅。有多久不跳舞了,自从穿上毛衣毛裤,又换上了棉袄棉鞋的日子,这么久的日子里,我忘记了那一截发白的沙土路,也忘记了从沙土路延伸过去的许多许多。你会来我们学校滑冰吗? 或许我想。
冬天的早晨是幽蓝色的。幽蓝色的空气缠绕在冰场上。冰场旁边的电线杆子上亮着一盏白炽灯,那灯隔一段冷清之后,一圈淡紫色的光晕凝固在半空。好多天了,我在这个时候起床,在幽蓝中系紧我的冰鞋。我默默地在冰场上滑着,希望着那边路上走过来的人群中,会突然出现你。我想着你提着冰鞋的姿势很潇洒,你会戴一顶什么颜色的小帽,你滑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你知道吗,我的头发长好了,真的。
可你没有走进我的冬季。
夏天依旧回到我们中间,沙土路礼堂黑色组合音响又涌进我们的周末。我又想起了那支哀婉的华尔兹舞曲《罗琳娜》,还有《飘》。
我再也没有遇到你,那种只有与你在一起飘舞感受到的一切,我感到越来越不可及了。但我怎么也难以忘却,我刚从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室中走来时,有你鼓舞过我的荒芜。人这一生,不知道在哪儿会与谁相遇,或许短暂,或许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想起来问,可如果同他达到过一种默契,那状态是不可重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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