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 宿霭①迷空,腻云②笼日,昼景③渐长。正兰皋④泥润,谁家燕喜⑤;蜜脾⑥香少,触处⑦蜂忙。尽日无人帘幕挂,更风递、游丝⑧时过墙。微雨后,有桃愁杏怨,红泪淋浪⑨。 风流寸心易感,但依依伫立,回尽柔肠⑩。念小奁瑶鉴,重匀绛蜡⑪;玉笼金斗,时熨沉香⑫。柳下相将⑬游冶处,便回首、青楼成异乡。相忆事,纵蛮笺⑭万叠,难写微茫⑮。
这是一首春日怀人词。词中所思是一名青楼女子,词人对她的感情甚是深厚,但两人相隔两地,难求一聚,正如韦庄《荷叶杯》词中所写:“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许是因此,词人的感情含蓄隐约,叙说委婉,情致摇曳。明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评曰:“委委佗佗,条条秩秩,未免有情难读,读难厌。”
上阕写景,景中含情。起首三句从高远处写起。夜间刚下过雨,雾气犹未散去,笼罩空中,一片烟霭迷离。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光,暮春将歇,白昼初长。在一片潮湿粘腻的空气中,人的情绪不免抑郁低迷,时间仿佛和空气一样凝滞不流,将这种情绪不断加以酝酿发酵。“腻云”二字多用来形容女子丰厚的美发,如柳永《定风波》词:“暖酥消,腻云亸。”宋祁《蝶恋花》词:“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此处用来形容云层,暗暗透露怀人之意。
起首三句写无情之物,云霭迷离,大块涂抹,如纵笔写意,接下来“正兰皋泥润”四句转入工笔细描,写有情之物。眼中所见,是燕子衔泥做巢;耳中所闻,是蜜蜂采花营营。因为泥润,所以燕喜,这是视觉兼有触觉;因为香少,所以蜂忙,这是听觉又兼有嗅觉。这两句从白居易“谁家新燕啄春泥”和李商隐“红露花房白蜜脾”而来,词人写得很细致、很有条理。但写景并不是目的,其中蕴含着人,蕴含着感情。燕喜蜂忙,到处都是高高兴兴,忙忙碌碌,而词人却是站在一旁呆看。“昼景渐长”,说明词人已经看了很长时间,无聊和孤独可见一斑。这是反衬的手法。
前六句景中见人,及至“尽日无人”一句,则挑明寂寞之心绪。因为寂寞,词人的感触更加细腻,观察也更加敏锐。风不时把游丝从墙的那边吹过来,萦绕在词人的心头,牵情扯绪。一个“更”字,写出了词人屡屡被春景所刺激的烦恼和无奈。“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欧阳修《浣溪沙》)游丝是春天最有代表性的景物之一,游丝既时不时过墙,可见游丝之长、之轻、之多,词人的隐衷也和游丝一般隐隐若现。风既能时时吹拂游丝,可见风力之微、之细、之舒缓,呼应开头的宿霭与腻云。
“微雨后”三句,写雨后桃杏之上的雨珠簌簌而落,含愁带怨,如美人红泪淋浪而下。桃自然无愁,杏也不会怨,桃愁杏怨是拟人手法,将桃杏比作意中人,悬想她的愁容泪影。将花沾雨露比作美人哭泣,诗词中所常见。白居易《长恨歌》诗:“梨花一枝春带雨。”取梨花娇弱可怜之态。李贺《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取兰花幽邃绮艳之形。本词“桃愁杏怨,红泪淋浪”,是取桃杏轻檀浅红之色,以逗出“红泪”一词。
总的来说,上阕采取的是层层递进的写法。头三句大处着笔,涂抹背景,“正兰皋泥润”四句转入细节描绘,“尽日无人”两句是极细微的特写,末三句虚实相间,如蒙太奇的重叠手法,花则人也,人则花也。虽是写景,而层层将内心活动透露到景物之中,情景交融,打成一片。
下阕记事兼抒情。“风流”三句,承上启下。因为“寸心易感”,所以能体会到上阕的燕喜蜂忙、桃愁杏怨。“但依依伫立”,“伫立”是动作,“依依”是情态,“但”是无可奈何、只能如此,五字将词人的动作、情态、心绪全部刻画了出来。“回尽柔肠”,谓内心极度痛苦,柔肠百结,一方面呼应上阕的“红泪淋浪”,另一方面更进一步展开词人的内心世界,为下面的怀人做铺垫。
“念小奁”以下四句是怀人的正文,既是回忆,也是想象。想她或许打开梳妆匣,对镜重匀脂粉,或许从燃着沉香的熏笼中拿出熨斗,时不时熨一下衣裙。“重匀”“时熨”,说明女子在重整装束,将上阕“红泪淋浪”的比喻落到实处。因为淋浪的泪水沾污了粉面,打湿了衣裳,所以才需要重匀、时熨。此处的“时”字和上阕“时过墙”之“时”重复,正是李清照《一剪梅》中所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柳下”两句追忆过往,感慨现在。昔日我们在柳下携手共游,然而欢乐霎时便成过往,偶一回首,顿成他乡之客。青楼成异乡,强调了离别的突兀和浮生若梦的痛苦,如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末二句,“纵蛮笺万叠,难写微茫”。纵有万叠蛮笺,也难以写出心中那些曲折渺茫的感情。当时相知,此时相忆,千般愁怨,万种相思,随着时光流逝,日渐模糊渺茫,不但文字书写不出,恐怕词人自己也难以理清了。李商隐《锦瑟》诗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词曰:“人间别久不成悲。”痛苦至无法诉说的地步,便有不尽怅惘悲凉之意,至此,才算是缴足“回尽柔肠”。回首上阕燕喜蜂忙的春日胜景,更觉凄凉酸楚,令人不禁慨叹:“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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