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入荥阳界 :
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
河曲①闾阎②隘,川中烟火繁。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
秋野田畴盛,朝光③市井喧。
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
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王维才华颖异,弱冠之年便中进士。然而初入仕途,就遭到打击。开元九年(721),他被贬济州(今山东茌平),任司仓参军。遭贬的原因据说是他以太乐丞身份“为伶人舞黄师(狮)子”,黄狮子舞是专供皇帝欣赏的舞蹈,王维私下命伶人舞,违犯礼法,故被贬(参见《集异记》)。可见初入仕途的王维并不深谙官场禁忌,他在《被出济州》诗中感慨道:“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赴济州途中,作者泛舟黄河而下,亲睹了黄河沿岸的名城胜迹,听闻了各地的贤士高节,间以诗歌记之。《早入荥阳界》和《登河北城楼作》等作品皆为赴任途中咏怀胜迹的行旅诗。
作者止泊的荥阳,地处今河南郑州一带,因南部有荥泽而得名。这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战国时代,这里就是群雄逐鹿的重要战场,《史记·张仪列传》中有“东取成皋、荥阳”的记载,可见荥阳乃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唐人胡曾《咏史诗·荥阳》“汉祖东征屈未伸,荥阳失律纪生焚。当时天下方龙战,谁为将军作诔文”咏的便是项羽围刘邦于荥阳城的故事。作者一入荥阳界,便感受到此邑的“雄藩”气象。紧随二句,描绘了当地奇特的地理形貌:河曲之处,闾阎耸于岧峣峰岭,极其险隘。河中渔船鳞次栉比,渔烟袅袅。据付东菊主编《荥阳文物古迹》一书介绍,今荥阳市内留有建于沟壑峰岭之上的一座古城遗址——成皋城,“其城北临黄河,东临汜水河谷,西、南临深渊大沟,平面呈不规则的梯形,面积约60万平方米。城墙依山就势,凸凹曲折,很不规则”。王维这两句描写的应该就是遥望成皋城所见景象。唐人吕温《道州途中即事》也有对荥阳景象的描绘:“岩壑千家接,松萝一径通。渔烟生缥缈,犬吠隔茏葱。”与王维所写十分吻合。
中间“因人”以下六句,以两两相得益彰的画面勾绘了一幅鲜活生动的“荥阳民风图”。第一组图景是观风俗:作者初入陌生地区,顿感风声习气皆与长安有所差别,于是“因人”而“闻方言”,而后知异地之风俗民情。第二组图景是郊野和市井的对比:放眼望去,沃野平旷,一派繁茂丰收气象;晨光乍吐,人们鬻货于市,曼声高呼,一片喧嚣熙攘。由安静的田野写到庞杂的市声,如同镜头的转移。第三幅图景则是水中和岸边的景象对比:正是捕鱼的旺季,河面上渔船来来往往,渔商长年客居水上,他们为着丰厚的利润而奔波;而岸旁乡村田园的气息扑面而来,村落中鸡犬之声相闻,好似没有被这水上逐利之人所打扰似的。这六句呈现了荥阳城的生机和活力,这里浓郁的市井商业气息与淳朴的田园生活并存,是作者最突出的感受。
然而,毕竟是遭贬之人,看到荥阳这一片熙攘的景象,难免有异乡孤独之感,加之赴任之行充满迷茫,政治前途难以预料,于是诗的末尾自然发出“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的慨叹,这一叶孤舟,天涯漂零,何时才能觅到远在白云外的前路呢?在意象的选取上,作者颇费心思,诗中出现的“烟火繁”“田畴盛”“市井喧”“波上客”“岸旁村”等意象,都有意无意地与羁宦之人的“孤”形成了对比,最终引出了前路渺茫的情绪。
清代学者包世臣云:“古之游也有道,遇山川,则究其形胜厄塞;遇平原,则究其饶确与谷木之所宜;遇城邑,则究其阴阳流泉,而验人心之厚薄,生计之攻苦;遇农夫野老,则究其作力之法,勤惰之效;遇舟子,则究水道之原委;遇走卒,则究道里之险易迂速与水泉之甘苦羡耗,而以古人之已事,推测其变通之故。所至又有贤士大夫讲贯切磋,以增益其所不及,故游愈疲,则见闻愈广,研究愈精,而足长才也。”(《小倦游阁记》)途经荥阳这座历史名城,王维亲览了荥阳山川之胜概,了解了当地的风土民情,领略了荥阳的繁华富庶,使宦游成为了周览四方以自广的机会。
全诗真朴自然,平淡不奇,然描写层次分明,意脉有序。由荥阳的文化概况至于具体地貌景观、世风民情,从宏观的印象至于细节的观察,由田野至于市井,由水面至于岸上。如此讲究次第,颇得古诗之妙。明人谢榛谓王维古诗“脉络分明,句调婉畅”(《四溟诗话》),同时人吕夔亦赞王维古诗“句本冲澹,而兴则悠长”(《重刊唐王右丞诗集序),读此诗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