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彭宠书 : 题解
本文选自《文选》卷41。
原文
盖闻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京城太叔,以不知足而无贤辅,卒自弃于郑也。伯通以名字典郡,有佐命之功,临民亲职,爱惜仓库;而浮秉征伐之任,欲权时救急;二者皆为国耳。即疑浮相谮,何不诣阙自陈,而为族灭之计乎?朝廷之于伯通,恩亦厚矣。委以大郡,任以威武,事有柱石之寄,情同子孙之亲。匹夫、媵母尚致命以餐,岂有身带三绶,职典大邦而不顾恩义,生心外叛者乎?伯通与吏民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以舒眉?举措建功,何以为人?惜乎!弃休令之嘉名,造枭鸱之逆谋,捐传世之庆祚,招破败之重灾,高论尧舜之道,不忍桀纣之性,生为世笑,死为愚鬼,不亦哀乎?伯通与耿侠游,俱起佐命,同被国恩,侠游谦让,屡有降挹之言,而伯通自伐,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高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今乃遇望自比六国,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廓土数千里,胜兵将百万,故能据国相持,多历年所。今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渔阳,而结怨天子?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方今天下适定,海内愿安,士无贤不肖,皆乐立名于世;而伯通独中风狂走,自捐盛时,内听娇妇之失计,外信谗邪之谀言,长为群后恶法,永为功臣鉴戒,岂不误哉!定海内者无私仇,勿以前事自疑。愿留意顾老母、少弟,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
译文
曾听说聪明的人顺着时势来谋划事理,愚钝的人逆着常理做事情。我常常私下悲叹京城太叔,因为自己的贪而不知足,又没有贤良的辅助之人,最后自己抛弃了郑国而亡去。伯通以好的名望镇守渔阳,有着协助光武帝征战的功劳,体民众,亲自躬职,并爱惜仓库储备;而朱浮带着征伐的任务,要根据时势的变化来救急策应;我们两个都是为着国家。若是怀疑我朱浮进你的谗言,为何不自己上朝中说,而要想出使自己灭族的计策呢?朝廷对你伯通,恩情也算不薄。让你镇守大郡,统领精良士卒,任事上对你寄以国家栋梁之材的希望,感情上把你看作子孙一样的爱护。普通男女尚且能够以生命回报一餐之恩,岂有身兼三任重职,镇守大邦而不顾恩情礼义,竟生有外叛之心的人吗?伯通若与官吏平民说起,有何脸面?出入拜访,有何面容?坐卧之下想起,又如何安心?拿起镜子照自己,又怎能舒展双眉?行事、办理政务,又如何做人?可惜呀!放弃美好的名誉,做出毒鸱般的逆反阴谋,抛弃了世代相传的福泽,招来家族破败的重灾,高谈阔论尧舜的仁义之道,又不能克制自己桀纣般的暴虐之性,活着被世人耻笑,死后也是愚蠢的鬼魂,岂不太悲哀了吗?伯通与耿侠游,一同辅佐光武帝,共执帝令,一起享受国恩。侠游谦和礼让,经常有自贬之言,而伯通好自夸,以为功高于天下诸人。过去辽东郡有一头猪,生下一个白头的猪仔,其主感到奇异,想献于皇上;走到河东郡时,看到那么多的猪都是白头,便怀着羞惭之心返回去;如果以您的功劳相论于朝廷,则也成为辽东豕一样了。现在又愚蠢地想望着能够自比于六国。六国之时,它们的气势都很盛,辽阔的疆土有几千里,常胜的兵将有百万之众,所以能够割据国家而相持对立,并能经受较长的时间。而现在您的天下有几里?列郡又有几个城池?何必以区区渔阳郡而结怨于天子?这犹如黄河岸边的人,手捧着土要堵塞孟津渡口,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地不自量力。而今天下刚刚平定,四海之内盼望安宁,士人无论贤与不肖,都乐意立功名于世;而伯通独自犹如中风一般狂跑不已,自弃于盛时,内听娇妇失算之计,外信谗邪之人的诡谀之言,以后经常被群后视为坏的做法,永远被功臣视为鉴戒之事,岂不大失误吗!一起安定海内诸郡的人没有什么私仇,请不要以过去的事情再怀疑人。希望能留意并照顾老母、小弟,但凡做事,不要被亲厚之人所痛苦,而使仇人们感到快活。
赏读
此文最引人注目者,乃在于讽刺、讥笑、调侃,极尽挖苦之能事。以伯通“爱惜仓库”,讥讽其不予协助、给粮发钱之往事。又以“伯通与吏民语,何以为言?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以舒眉?举措建功,何以为人?”诸语,批评其蒙恩而欲反之心。尤大胆者,以“辽东有豕”之故事说开,并言“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乐豕也”,已为谩骂之言,此后又替彭宠虚设比拟,你欲自比六国,起兵抗衡,而你又有“天下几里?列郡几城?”设若彭宠当我们面读起,不知要羞郝几层红颜!而比彭宠于捧土填孟津之人,辱骂其“中风狂走,自捐盛时”,在反复不已的讽刺、挖苦、辱骂之言中,闪烁出了“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之言,被后人浓缩成“亲痛仇快”之警句。相对说来,竟算是平实恳切之语,对彭宠确属不易!至于文中屡以京城太叔之事、作者自己同秉征伐之任、伯通友耿侠游之从事等作对比、陪衬,而指责彭宠的不聪、不忠、自傲等失算和罪责,亦属难得的说理之语了。全文虽语气刻薄,但行文严实,结构紧凑,回还照应,自成章法,并非等闲之谩骂语杂会之作,亦属别种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