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梅梁 [爱尔兰]萧伯纳 : 【作品提要】
雨夜。散了戏从剧场出来的观众苦候出租车,伊莉莎趁机兜售她的鲜花。语言学家辟克林和息金斯相遇,卖花女来自下等阶层的口音和语言习惯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息金斯和辟克林打赌,半年时间内他就能纠正卖花女伊莉莎的发音并让她脱胎换骨为淑女名媛。就此,伊莉莎踏上了一条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道路。
终于,在外国使馆的社交晚会上,伊莉莎被认为是皇家的公主,她的谈吐、装束和举止都引来非同一般的关注。
然而,伊莉莎“高贵”了之后该何去何从呢?她既无法成为真正的“公主”,又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同样,息金斯的生活也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作品选录】
第三幕
……
息金斯 她就要来看你了。
息金斯夫人 我不记得请过她。
息金斯 你没有请她,是我请的。你要是知道她是谁,就不会请她来了。
息金斯夫人 哦,是吗?那为什么呢?
息金斯 是这样的。她是个很庸俗的卖花姑娘。我在马路上找到的。
息金斯夫人 你就把这种人带到我的茶会上来!
息金斯 (站起来,走过来哄她)没问题。我已经教会她怎么讲话,对于她的举动也有严格的指示。她就许讲两方面的话: 天气怎么样和大家的健康——你知道那一套,“今天天气——哈,哈,哈”,“您好吗”——也不许她讲一般问题。这样就不会出毛病了。
息金斯夫人 不会出毛病!谈我们的健康,谈到我们身体的里面,也许还谈到我们身体的外面!你怎么能做这种糊涂事?
息金斯 (不耐烦)你总得让她讲些话吧。(他抑制自己,又坐下来。)她不会出问题,你不要闹。辟克林也参加了这件事。我打过赌要在六个月内让人认为她是个公爵夫人。我前几个月开始教她,她现在热火朝天的进步得很快。我打的赌会赢的。她耳音很好,教她发音比教一般有钱人家的学生容易,因为她学的是一种完全新的语言。她讲英语就跟你讲法语差不多。
息金斯夫人 至少这样也够了。
息金斯 可是,也够也不够。
息金斯夫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息金斯 你瞧,我把她的发音教好了,可是问题不仅是她说的口音怎么样,还有她说的是什么内容: 就是这方面——
他们的谈话被打断,女仆进来报告客人来到。
女仆 安斯佛·希尔太太和希尔小姐。
她退下。
息金斯 不得了!
他站起来,急忙从桌上抓起帽子要跑,可是不等他走到门口,他母亲已向客人介绍他了。
希尔太太和希尔小姐也就是在戏院门口避雨的母女俩。母亲受过上等教育,沉静端庄,因家贫常带着愁容。女儿则做出特别活泼的样子,像是善于应酬似的,这是破落户所特有的一种虚架子。
希尔太太 (对息金斯夫人)您好?
她们握手。
希尔小姐 您好?(也握手)
息金斯夫人 (介绍息金斯)我的儿子亨利。
希尔太太 您的有名的公子!久仰得很,息金斯教授。
息金斯 (无精打采,不上前和她招呼)您好。
他退到钢琴那里冷淡地点点头。
希尔小姐 (做出很自然亲热的姿态走近他)您好?
息金斯 (凝视着她)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可是这声音我听见过。(无精打采地)反正没关系。你坐下吧。
息金斯夫人 我很抱歉我这位有名的儿子不懂礼貌。请你们不要见怪。
希尔小姐 (活泼地)没有关系。
她坐在那伊丽莎伯式的椅子上。
希尔太太 (有点迷惑)哪里的话。
她坐在她女儿和息夫人之间的长榻上,这时息金斯夫人已把她的椅子从书桌那里挪了过来。
息金斯 哦,我有些失礼么?我不是故意的。
他走到当中的窗户前面,背朝着大家,去看河水和河对岸公园中的花木,就像是看着一片沉寂的沙漠似的。
女仆进来,引辟克林进来。
女仆 辟克林上校。
她退出。
辟克林 息夫人,您好?
息金斯夫人 您能来真太好了。您见过希尔太太、希尔小姐吗?
相互鞠躬,辟克林把那契本代尔式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在希尔太太和息金斯夫人之间坐下。
辟克林 我们来的目的,亨利跟您说过了吗?
息金斯 (回过头来)客人把话打断了。真倒霉!
息金斯夫人 亨利,真的!你怎么这么说话?
希尔太太 (要站起来)我们在这儿不方便吧?
息金斯夫人 (站起来拉她再坐下)没有,没有。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您会见一个朋友呢。
息金斯 (高兴地转过身来)对呀!我们需要两三个人在场。你们充充数也可以么。
女仆又进来,引佛莱第进来。
女仆 希尔先生。
息金斯 (不耐烦,自言自语)天哪!又来了一个。
佛莱第 (同息金斯夫人握手)您好?
息金斯夫人 您能来真太好了。(介绍)辟克林上校。
佛莱第 (鞠躬)您好?
息金斯夫人 您大概还没见过我的儿子,息金斯教授。
佛莱第 (走到息金斯面前)您好?
息金斯 (看见他好像看见一个扒手似的)我敢赌咒我在哪儿碰见过你。可是在哪儿呢?
佛莱第 我想没见过。
息金斯 (无可奈何地)反正没有关系。坐下吧。
他同佛莱第拉手,脸还向着窗户,几乎把佛莱第推到长榻上;然后他走到另一边。
息金斯 反正我们都来了!(他坐在榻上,在希尔太太的左边。)那么,在伊莉莎没来以前我们瞎扯些什么呢?
息金斯夫人 亨利,你在皇家学会的晚会里是众望所归,可是在这些平凡的场合里你可真有些讨厌。
息金斯 是吗?对不起。(突然惊喜)是呀,大概是这样。(大为高兴)哈!哈!
希尔小姐 (她认为息金斯很值得追求。)我很同情你。我也是不会谈闲话。一个人要能坦白,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那多好啊。
息金斯 (又忧郁起来)老天呀,可别那样。
希尔太太 (接上她女儿的话)为什么呢?
息金斯 天知道,他们认为心里应该想的话可糟透了。他们把心里真正想的话都说出来岂不要搞得一塌糊涂?我要是把我真正想的话说出来,你以为那话会好听吗?
希尔小姐 (特别活泼)是非常讽刺的话吗?
息金斯 讽刺!谁说是讽刺?恐怕是很不雅的话呢。
希尔太太 (认真地)啊!我敢说你并不是那个意思,息金斯先生。
息金斯 你要知道,我们多少都还是野蛮人。我们看来似乎是有文化教养的人,知道一切关于诗歌、哲学、艺术、科学等等的事情,可是我们中间有几个懂得这些名词的含义?(对希尔小姐)你懂得什么是诗歌?(对希尔太太)你懂得什么是哲学?(指着佛莱第)他又懂得什么是艺术和科学,或者任何其他的东西?你们看我又懂得什么哲学?
息金斯夫人 (带警告的口气)又懂得什么礼貌?
女仆 (开门)杜立特尔小姐到。
她退出。
息金斯 (赶快站起来,跑到息金斯夫人那里)就是她,妈。
他站在他母亲背后,踮着脚尖,向伊莉莎做暗号,指出谁是这里的女主人。
伊莉莎服饰华丽,给人一种异常高贵而优美的印象,她刚一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感觉惊喜。依着息金斯的暗示,她端庄华贵地走向息金斯夫人。
伊莉莎 (用拘谨而正确的口音讲话,声调很美)您好,息金斯夫人?(她说“息”字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结果说得很成功。)息金斯先生说我可以来看您。
息金斯夫人 (客气地)是的,我真高兴看见你。
辟克林 您好,杜立特尔小姐?
伊莉莎 (和他握手)辟克林上校,是吗?
希尔太太 杜立特尔小姐,我敢说我们在哪里会过面,我记得您的眼睛。
伊莉莎 您好?
她在息金斯才离开的地方从容地坐下。
希尔太太 (介绍她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克拉剌。
伊莉莎 您好?
希尔小姐 (热情地)您好?
她坐在伊莉莎旁边,饱看她一顿。
佛莱第 (也走到她们旁边)我敢说曾经见过您。
希尔太太 (介绍他)这是小儿佛莱第。
伊莉莎 您好?
佛莱第鞠躬,在那伊丽莎伯式的椅子上坐下,伊莉莎的美貌使他心醉。
息金斯 (突然地)天呀,对了,想起来了!(他们惊讶地看着他。)在戏院那里!(垂头丧气)真倒霉!
息金斯夫人 亨利,规矩一点!(他正要坐在桌沿上。)别坐在我的书桌上: 你要把它压坏了。
息金斯 (闷闷不乐)对不起。
他走向短榻,炉围火钳等绊了他一下,低声骂着走出来,这倒霉的路程终结以后,他急急忙忙地往榻上一倒,几乎把它压坏。
息金斯夫人看着他,但终于忍下去没有说话。此后是长时间的难堪的沉默。
息金斯夫人 (最后,找些闲话来谈)您看这天气会下雨吗?
伊莉莎 英伦三岛以西的轻微低气压大约要慢慢向东移动了。从气压看来还没有天气巨大变化的迹象。
佛莱第 哈!哈!真好玩!
伊莉莎 小伙子,怎么了?我敢打赌我没搞错。
佛莱第 太绝了!
希尔太太 我真希望天气不要变冷。得感冒的人可真不少。每年春天我们全家照例都要得这个病。
伊莉莎 (说得很玄妙地)他们说,我的姑妈是得感冒死的。
希尔 太太作啧啧声表示同情。
伊莉莎 (继续用深沉忧郁的声调)可是我认为是他们把她干掉了的。
希尔太太 (不懂她的土语)干掉了?
伊莉莎 是呀,老天爷!她怎么会得感冒死了呢?前一年她得白喉不也是平安度过了吗?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她已经没气了。他们都以为她真死了,可是我父亲继续拿瓢给她灌烧酒,她忽然活过来,把瓢都给咬断了。
希尔太太 (吃惊)哎呀!
伊莉莎 (继续控诉)气力那么大的女人怎么能得感冒死呢?她留给我戴的那顶新草帽又哪里去了呢?是人给偷走了,我说呀,就是那些偷草帽的人把她干掉了。
希尔太太 “干掉了”是什么意思?
息金斯 (赶快解释)啊,那是一种时髦话。干掉一个人就是害死一个人的意思。
希尔太太 (非常惊讶)你总不能相信你姑母是给人害死的吧?
伊莉莎 不相信才怪呢!跟她同住的人为了一个别针也会害死她,不要说一顶帽子了。
希尔太太 可是你父亲那样给她灌烧酒也不对。他会把她灌死的。
伊莉莎 她可灌不死。她喝烧酒就像小孩子喝奶一样。而且我父亲给自己灌得更多,所以他知道这东西有用。
希尔太太 你是说他爱喝酒吗?
伊莉莎 爱喝!哼!简直是有瘾。
希尔太太 那对你多不好呀。
伊莉莎 完全没关系。我看不出来喝酒对他有什么坏处。就是他不能经常喝。(愉快地)可以说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而且每回喝了几杯以后他的脾气总好一点。在他失业的时候,我母亲常给他四个铜子,叫他出去,一直等到他喝得高兴了,不发脾气了再回来。有好多女人都得让丈夫们喝酒,才能在一起相处。(越说越高兴)您看,是这样。人要是有点良心,头脑清醒的时候总是感觉良心上不安,那就使他不痛快了。喝个几杯就都忘了,就高兴起来了。(对佛莱第,后者正在忍不住地笑。)喂!你吃吃地笑个什么?
佛莱第 笑这种时髦话。你说得太妙了。
伊莉莎 我要是说得不错,你笑个什么呢?(对息金斯)我说错了话吗?
息金斯夫人 (插一句)一点没有,杜立特尔小姐。
伊莉莎 那就好了。(兴高采烈地)我总说——
息金斯 (站起来看看表)哼!
伊莉莎 (回头看他,明白他的暗示,也站起来)好吧,我得走了。(他们都站起来。佛莱第走去开门。)真高兴见到您。再见。
她同息金斯夫人握手。
息金斯夫人 再见。
伊莉莎 再见,辟克林上校。
辟克林 再见,杜立特尔小姐。
他们握手。
伊莉莎 (对别的人点头)再见,诸位。
佛莱第 (给她开门)杜立特尔小姐,您是打公园穿过去吗?您要是散步——
伊莉莎 (用很从容文雅的声调)散步?他妈的!(大家愕然)我要坐汽车回去呢。
她走出。
辟克林喘了一口大气坐下来。佛莱第走到凉台去再看她一眼。
希尔太太 (刺激过甚)咳,我真不习惯这种新派。
希尔小姐 (无精打采地在伊丽莎伯式的椅子上坐下)啊,这没有什么,妈妈,完全不算什么。你要是那么古板,人家会以为我们哪里都没去过,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呢。
希尔太太 我承认我很古板;可是,克拉剌,我希望你可不要学着说那句话。我听见你叫男人们“家伙”,说这个“混蛋”那个“混蛋”的,可是我已经听惯了,虽然我还是觉得这种话不雅,不像小姐们说的话。可是现在这一句话真太过了。辟克林先生,您同意吗?
辟克林 您别征求我的意见了。我在印度待了好几年,现在风俗习惯已经变了很多,所以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我是在正经宴会上呢,还是在海船上和水手们在一起。
希尔小姐 这完全是习惯。无所谓谁是谁非。人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用意。这种话说起来很引人注意,原来没有什么好玩的话听了特别有味道,特别有劲。我觉得这种时髦话很有意思,也没有什么害处。
希尔太太 (站起来)说到这里,我想我们该告辞了吧。
辟克林和息金斯站起来。
希尔小姐 (站起来)啊,对了: 我们还得赴三处茶会呢。再见,息金斯夫人。再见,辟克林上校。再见,息金斯教授。
息金斯 (严肃地从短榻走到她那里,送她到门口)再见。在那三个茶会上你一定要试试这种时髦话。不要胆怯。尽管说。
希尔小姐 (满面笑容)我一定说。再见。这些维多利亚早期的清规戒律都是胡闹。
息金斯 (引诱她)真是胡闹。
希尔小姐 真是他妈的胡闹!
希尔太太 (听了难过)克拉剌!
希尔小姐 哈!哈!
她神采焕发地走出去,自觉已经很时髦了,下楼时还可听见她不停的笑声。
佛莱第 (仰天长叹)唉,你看——(他不说下去,也走到息金斯夫人面前。)再见。
息金斯夫人 (和他握手)再见。你愿意再会见杜立特尔小姐吗?
佛莱第 (兴奋地)是,我愿意,我很愿意。
息金斯夫人 你知道我平常会客的日子。
佛莱第 知道,真得谢谢您。再见。
他走出。
希尔太太 再见,息金斯先生。
息金斯 再见,再见。
希尔太太 (对辟克林)没有办法。那句话我永远也说不出口。
辟克林 就不要勉强吧。不是人人一定要说的。你不说那句话也好。
希尔太太 可是我要不彻头彻尾地时髦起来,我女儿要不答应我的。
辟克林 再见。
他们握手。
希尔太太 (对息金斯夫人)你要原谅克拉剌。(辟克林听到她低声讲话,知道她不愿让人听见,就走到窗前,同息金斯在一起。)我们太穷了!可怜的孩子,很少有人请她参加宴会!她不大懂得规矩。(息金斯夫人看到她眼睛湿润了,很同情她,拉着她的手同到门口。)可是我的男孩子还不错。你说是不是?
息金斯夫人 啊,那孩子很好。我希望他常常来玩。
希尔太太 谢谢你。再见。
她走出。
(杨宪益译)
【赏析】
熟悉简·奥斯汀小说的读者一定对她笔下的英国式下午茶聚会印象深刻,绅士、淑女以及老夫人们在此谈笑风生、心照不宣。这种制度化的社交场合体面地提供了婚龄男女们选择配偶的机会,他们在这里释放情感、展示心机、开始恋爱、衡量嫁娶。这里有英国式的幽默和机智,也有英国式的冷漠和距离。
节选的《匹克梅梁》第三幕中的片段,是萧伯纳剧作中的茶会,同样妙趣横生,具备典型的英国特征。
息金斯夫人会客的日子,儿子意外来访。息金斯告诉了母亲卖花女的来历和打赌的原委,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借助母亲的茶会让伊莉莎实习体面的社交。或者说,茶会是个彩排的舞台,伊莉莎在大使馆晚宴的公开演出前,必须经过实地的练习,息金斯也将从中发现瑕疵以求更正。
从全剧的情节来看,“茶会”一场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全剧开场,伊莉莎向息金斯兜售鲜花,在这个瞬间,教堂的钟恰好响了,一向高傲冷漠的息金斯一改平日里对待穷人的苛刻和虚伪,向卖花女的篮子里扔了一大把钱。这样一个小小的起因引发了后面的故事——卖花女登门拜访,希望向息金斯学习花店里店员的语言,能和体面的太太、小姐们打交道,改变眼下沿街乞讨似的卖花的命运。而息金斯和辟克林心血来潮打了个赌,半年之内要重新塑造伊莉莎。顿时,戏剧情节有趣起来,一直生活在底层的卖花女能乌鸦变凤凰吗?在《匹克梅梁》的前两幕中,伊莉莎不乏粗俗顽劣之举,缺少起码的教养。
在“茶会”一场之后,萧伯纳紧接着安排了大使馆的晚宴。大使夫人委托擅长各国语言的涅波墨克做了一番盘查,判断伊莉莎的出身。卖花女的语音和语法标准之极,以至于涅波墨克认定她一定是位外国的公主,“你见过任何英国女人说英文那么正确吗?只有外国人学过怎么说英文才能说得那么好呢”。连大使也认定,伊莉莎若不是王室直系,也出自旁支,“无疑地她是属于这个阶级的”。第四、第五幕中,伊莉莎逐渐在成长,她学会了语言的同时,也学会了思考和判断,甚至学会了批判她学会的这种语言。“茶会”一场,正是伊莉莎的一个转折点。
这场戏的趣味由以下几个方面产生,首先是伊莉莎本人。她正是一个“半成品”,学会了矫揉造作的一套,但是昔日的语言习惯还没有完全丢弃。是以,太太、小姐们老生常谈地以天气为话题,伊莉莎开口了,“英伦三岛以西的轻微低气压大约要慢慢向东移动了。从气压看来还没有天气巨大变化的迹象”。这等刻板、造作、文绉绉的语言,伊莉莎说得一本正经。而她立刻又暴露了自己的出身,认为姑妈是被“干掉了”;姑妈酗酒,临终时“我父亲继续拿瓢给她灌烧酒,她忽然活过来,把瓢都给咬断了”;姑妈居住在贫民窟,“跟她同住的人为了一个别针也会害死她”,愈演愈烈,即将下场时伊莉莎连“他妈的”也脱口而出。她的掩饰穿帮了,这种穿帮具有喜剧效果。
伊莉莎和她所处的茶会的环境产生对比。对比,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伊莉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也揶揄了茶会本身。卖花女本不属于茶会这个阶层,她像一个莽撞的闯入者,难免跌跌撞撞、脚步踉跄,茶会所代表的阶级的属性,与她卖花的生涯相去甚远,她机械地按照息金斯的指导行事,“端庄华贵地走向息金斯夫人”,她向息金斯夫人表示问候,“她说‘息’字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结果却说得很成功”。她丝毫不了解茶会的游戏规则,于是,只能一再地礼貌与客套。第二幕,在息金斯决定要“改造”伊莉莎的同时,借由管家别斯太太之口,萧伯纳提问,能否像在海边捡个石子似的随便捡个姑娘?在教完了伊莉莎之后,又把她怎么办?息金斯对这样的担忧表现出不耐烦,地位优越的他竟然反问:“我要是让她在泥坑里待着,她将来又会怎么样呢?”“等到我试验完了,我们可以再把她扔到泥坑里去;这以后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茶会显示出“泥坑”和“客厅”的差距。
但是,正因为伊莉莎和茶会的格格不入,也显示出所谓高尚阶层的交往的虚伪。茶会上,除了装模作样地谈天气,又能有什么实质内容呢?如果有,就是希尔小姐希望结识能够结婚的对象,并且对息金斯先生青眼有加。
希尔太太与她的一双儿女,观众们并不陌生。他们在第一幕就出现了,母女两人困在雨中,希尔小姐对兄弟佛莱第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无比尊贵的架势。第三幕的“茶会”再度亮相时,希尔小姐的态度大大地转变了,伊莉莎华丽的衣裙和造作的谈吐立即让希尔小姐高看一眼,以至于当伊莉莎不小心露出马脚,冒出来以前的语言习惯时,希尔小姐竟把说脏话当成了新时髦,马上活学活用起来。萧伯纳予以希尔小姐的舞台提示充分说明了这个人物:“女儿则做出特别活泼的样子,像是善于应酬似的,这是破落户所特有的一种虚架子。”希尔太太告诉息金斯的母亲,家境陷于清寒,女儿的社交机会并不多。原来,这个“淑女”只是一个空壳,没有金钱的后盾和支撑,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放不下的“虚架子”。换言之,伊莉莎所要艰苦努力学习的,是“虚架子”!所谓的社会阶层,无非是经济实力的差异;所谓的教养,不过是依据人的外表和口音来做判断的势利。
希尔小姐见到息金斯,“做出很自然亲切的姿态走近他”,在遭到息金斯的冷遇后,仍然初衷不改,“活泼地”讲出“没有关系”。她讨息金斯的喜欢,尽量曲意奉承,因为“她认为息金斯值得追求”。在告别时,她看似无意地提道:“啊,对了:我们还得赴三处茶会呢。”暗示她的机会很多,很受欢迎。与伊莉莎一知半解的状态相比,深谙茶会规则的希尔小姐更为可笑和可怜。萧伯纳关心女性的处境,在他的剧作《华伦夫人的职业》中已经尖锐地提出了女性依靠什么才能生存的问题。《匹克梅梁》一剧中,通过刻画伊莉莎的变化,萧伯纳再度发出疑问。第四幕,伊莉莎从使馆回到息金斯的实验室后不禁对她的未来忧心忡忡,息金斯的劝慰无非是找个男人结婚,似乎婚姻是唯一能为女人提供安身之处的出路。不想,伊莉莎说:“我们托特兰坊大街上的人还不至于下贱到这个地步。”“我卖花,我并不卖我自己。现在你把我变成了一位小姐,除了卖我自己之外,我倒不能卖别的东西了。”
婚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在婚姻中,是否存在着买卖关系?不难想象,希尔小姐盼望的,正是一场解救她于经济拮据中的婚姻。而在卖花女伊莉莎看来,把自己包装得像模像样的,然后完全依靠男人生活,这种行为是“下贱”的。希尔、息金斯阶层的小姐,向往的正是这般“下贱”的生活。
从希尔小姐身上不难看出“体面”的阶级实际上的匮乏,在息金斯一类的绅士眼中,贫民阶层毋庸置疑地要接受他们的鄙夷和改造,而忘却了另一个事实:要达到他们心中的女王般的神气,所需要的仅仅是六个月的语言训练和昂贵的衣着首饰罢了。剧终,息金斯的赌打赢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输了!他的行为本身毫无绅士风度,他对待卖花女毫无平等可言;他的试验恰恰说明划分“阶层”本身的滑稽可笑,他的成功就是对他本人和他所属的阶层的莫大讽刺。
一个茶会,围绕伊莉莎的亮相勾勒出不同的人物、不同的阶层,以卖花女的视角打量了上层社会,又从上层社会观察了卖花女,戏剧的层次和含义都很丰富。
《匹克梅梁》的剧名是有其含义的——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古代国王名为匹克梅梁,他无比钟情于自己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美女,上天为之感动,让雕像变成了真人。萧伯纳以此为剧名,暗指了剧中息金斯和伊莉莎的关系。生动、流畅的剧情,个性分明的人物,难怪好莱坞将该剧改编为歌舞片搬上银幕获得了成功。
(郭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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